織夢神國，神子殿。

　　畫浮沉第一次踏足此處，身邊是笑眯眯的夢空蟬。

　　“看吧，親家，我可從沒虧待過你女婿。
”

　　畫浮沉斜他一眼，沒好氣道：“不愧是無夢神尊，臉皮之厚讓人歎為觀止，寵自己兒子還寵出功勞來了。
”

　　“欸！
所謂一個女婿半個兒，我這也算是替你寵兒子，邀個功不過分吧？
”

　　“呵呵呵！
”畫浮沉咧嘴幹笑。
他早就發現，自從找回“夢見淵”，夢空蟬在他面前的姿态就徹底的變了，每每笑的見牙不見眼。

　　年輕之時，夢空蟬一心想靠近畫清影，對畫浮沉是百般巴結讨好；而雙雙成為神尊，畫浮沉的女兒畫彩璃是此代唯一擁有完美神格的奇迹之女，而他夢空蟬卻始終未能育出神承者，面對之時自然矮半個頭。

　　但現在不一樣了，他無夢神尊現在是雙神子在膝，且其中一個還是完美神格，還将他畫浮沉最疼愛的女兒迷得神魂颠倒……

　　他在畫浮沉面前彎了半輩子的脊骨如今已是梆直。

　　畫浮沉已經能想象到他踏上淨土後，面對其他神尊時的嘴臉。

　　踏入殿中，夢空蟬直接笑呵呵道：“淵兒可在？
”

　　夢紙鸢急急迎上，恭敬行禮道：“回神尊，公子他此刻正在修煉之中，不知何時才會現身。
”

　　“修煉？
”畫浮沉目光掃視，臉色已是變得不太好看：“他這貼身的侍女倒是一個比一個标緻，怕是等不及要給你夢氏開枝散葉，還能有心思修煉？
”

　　“欸欸！
”夢空蟬立刻擡手：“浮沉老弟，這你可就冤枉淵兒了。
此處的所有侍者皆是我親自安排，淵兒可從未主動要過一人。
至于開枝散葉……我倒是樂見的很，可惜……可惜啊。
”

　　夢紙鸢何等聰慧，立刻柔怯的說道：“公子雖身份尊貴，卻從不肯稍有懈怠，九成以上的時間皆在修煉空間之中。
”

　　“婢女等人既入神子殿，此生此身已皆屬公子。
公子待我們每個人都極好，莫說欺淩，連重言都未曾有過，唯獨……唯獨不肯碰我們半分，偶爾的服侍更衣便已是極限。
”

　　說到最後，她的聲音已帶上了些許努力掩飾後的失落。

　　畫浮沉臉上的難看之色頓消，然後轉目四顧，一副渾不在意之态。

　　夢空蟬輕歎一聲，道：“這些年，我已數次勸過淵兒，要他不必如此苛待自己。
他事事聽話，唯獨此事，他從不肯依。
而他的理由……”

　　他轉目，大有深意的看了畫浮沉一眼。
雖未言，卻似勝過千言。

　　“走，”夢空蟬拽着畫浮沉向外走去：“我去喊那小子出來。
”

　　“不必了。
”畫浮沉卻是擡手拒絕：“我隻是路過此地，一時興起，見與不見都并無關系。
萬一擾到他頗為關鍵的修煉節點，反倒不好。
”

　　“哈哈哈哈！
”夢空蟬大笑起來：“你看看，口中說着無關系，這對女婿的關愛都直接寫臉上了。
”

　　畫浮沉冷笑：“成不成女婿還兩說，少來硬貼。
”

　　“不不，必須成！
”夢空蟬堅定道：“别人誰當我兒媳，我都不認，頂多做小……哦對了，我兒媳婦的破陣進境如何？
”

　　畫浮沉橫他一眼，忍住一巴掌拍他嘴臉上的沖動，不失驕傲的道：“早在半年前，彩璃便已連破七星。
她之所以至今未出，是因清影又為了她加封了第八重星陣。
”

　　夢空蟬微愕，随之更為大聲的笑了起來：“哈哈哈哈！
不愧是我夢空蟬欽定的兒媳婦……”

　　畫浮沉一肘搗在他手臂上：“閉嘴！
淨土未至，老殿那邊更是毫無進展，你收斂着點！
”

　　“收收收，親家說啥都對。
清影她最近……”

　　“少來打聽，自己去問！
”

　　夢紙鸢目送着兩大神尊遠去的身影，心間浮想聯翩。

　　同一時間，霧海深處。

　　漆黑的永劫魔炎燎照着雲澈的面孔，淵塵在他手中一次次的聚攏，一次次的臨近火焰，卻始終未出現他一直期待的反應。

　　類似的嘗試，他這段時間已是經曆了太多次。

　　身處霧海的時間，他對淵塵的親和與駕馭與日俱增。
随着他對淵塵的認知越來越深邃，忽有一天，他意識中出現了一種可以将淵塵之力引為己用的模糊感覺。

　　這種感覺随着時間越來越清晰，但，無論他如何努力，如何嘗試，前方卻仿佛始終橫亘着一道臨界之門，無論如何都無法跨越。

　　永劫魔炎熄滅，他緩緩閉目，左手赤炎，右手冰夷，随着他意念的集中而逆序融合，化為冰炎。

　　淵塵浮掠，卻是從冰炎之中安靜而過，同樣毫無回應。

　　冰炎熄滅，雲澈長籲一口氣，已是大汗淋漓。

　　“到底……還欠缺什麼？
”

　　他低聲自語着。

　　“難道，是修為境界不足……還是我對虛無法則的無形感悟依舊不夠？
”

　　黎娑的聲音悠悠響起：“這已經是你第三萬次嘗試了，還不肯放棄嗎？
”

　　“沒理由放棄。
”雲澈低聲道：“淵塵的本質，是超越法則之上的滅之力。
我隻是将它控馭，便可在此世引發動亂，摧滅萬靈的認知。
而若是我能引爆其力……”

　　“那說不定……不，必定是真正意義上的弑神之力！
”

　　黎娑道：“既是弑神之力，又豈會輕易。
”

　　“而且，就算你當真可以引發淵塵中的滅之力，以你的修為和身軀，弑神之前，必先弑己。
”

　　雲澈沒有反駁，這一點他豈會不知。

　　隻是，那種可以觸及淵塵中始祖滅之力的感覺，已是從模糊逐漸臨近到清晰的範疇。

　　這是源自虛無法則的無形頓悟感，雖從來無法确切捕捉，卻也從來未曾欺騙過他。

　　轟！

　　閻皇開啟，他燃起極限狀态下的永劫魔炎，轟向另一隻手中凝聚的淵塵。

　　魔炎爆鳴，淵塵四散，雲澈的氣息也随之完全斂下。

　　這洩憤般的最後嘗試後，雲澈站起身來，聚起籠身的淵霧，走向霧海的深處。

　　墜地的永劫魔炎暴烈的燃燒着，許久才緩緩熄滅。

　　沒有人注意到，漆黑的火焰之中，詭異的出現了一點渺如微星的灰焰。

　　灰焰出現的刹那，便直墜而下，所至之處，竟将恐怖的永劫魔炎直接斷裂……且斷裂的無比之平整，兩片被割離的黑炎在灰色的焰痕兩側各自燃燒，久久未有相融。

　　更無人看到，墜地的灰星之下，堅硬無比的霧海大地如初冬的薄雪般無聲消融，消失的無息無痕……直至不知多深的淵土之下。

　　槃不妄周身盡籠于黑暗之中，縱有濃重的淵塵幹擾，他的氣息依舊淡薄到難以捕捉。

　　也昭示着他與黑暗玄力的契合已是越來越趨近于完美。

　　枭蝶神國，深淵唯一主修黑暗玄力的神國。
槃氏一脈更是深淵之世黑暗玄力的極緻。
所以，在槃氏一脈的認知之中，黑暗玄力的暴烈以及容易失控是其不可更變的本質之一。

　　唯有成為神尊，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實現對黑暗玄力臨近完美的駕馭。

　　但，如今槃不妄身上的黑暗玄力已是無比之溫和，上次的失控噬身，還是在一年多以前，且極其輕微，輕易便已壓制。

　　這完全是隻有在曆代枭蝶神尊身上才會出現的黑暗親和。

　　而這一切，皆是來自他的師父……霧皇。

　　察覺到霧皇的臨近，槃不妄身上黑暗散去，恭恭敬敬跪身而拜：“弟子不妄，恭迎師父。
”

　　如今，他對霧皇的敬畏、感激、景仰……皆是發自肺腑。

　　“散去身上所有玄力。
”霧皇直接下令，不容置疑。

　　“是！
”

　　沒有任何抗拒，盤旋于槃不妄身上的黑暗霧氣快速消散，就連自然外釋的護身玄氣也盡皆斂下。

　　淵霧扭動，那似乎是一隻人的手臂在淵霧的遮掩下擡起，随之一股巨力忽然罩下，将沒有任何護身之力的槃不妄狠狠壓覆在地。

　　即使如此，槃不妄身上也沒有泛起任何抗拒之力，就連本能湧動的護身玄氣都馬上被他盡數收回。

　　他趴伏在地，感知着師父的臨近，沒有擡頭，沒有言語，更不做任何的反抗。

　　淵霧罩身，濃重到快速剝奪着他的生機。
一隻似乎沒有溫度的手掌覆于他的後心，随之他後背的皿骨炸開，一股力量摧破着他的軀體，又無情的穿刺向他的玄脈之中。

　　槃不妄猛地咬齒，卻愣是沒有發出半聲痛吟，更沒有反身逃離。

　　被他人之力刺穿玄脈，無論哪個玄者，都會駭然驚魂，全力反制……因為對方隻需稍動意念，便可直摧玄脈，輕則玄脈永損，重則……可能就此淪為廢人。

　　槃不妄的牙齒因劇痛和本能的恐懼在瑟瑟發顫，但依舊不做任何的抵抗，齒間也始終未曾溢出任何的聲音。

　　他是個愛與憎極其分明之人。
他如今的一切，都是霧皇所賜予，哪怕霧皇要奪他之命，他也無怨無悔。

　　砰！
砰！
砰——

　　接連的爆裂聲伴随着裂魂的痛苦從軀體與玄脈中傳來，他清晰感覺到自己的軀體被殘忍的破開數個空洞。

　　終于，太過劇烈的痛苦超越了意志所能承受的界限，他喉中溢出一聲嘶啞的慘吟，随之整個人如一個破漏的皿袋般被遠遠丢了出去。

　　他趴在地上，大口的喘着粗氣，全身暴汗如雨。

　　霧皇冷冷出聲：“你的最後一個神格也已被強行破開。
如今的你，已是十分神格，也就是世人眼中所謂的‘完美神格’與‘奇迹之子’。
”

　　槃不妄的顫聲忽止，他猛的擡頭，情緒已是難有起伏的他，此刻久久怔然，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聲音。

　　因為“完美神格”這簡短的四個字，它在整個深淵曆史，都無比之罕見。
且每次現世，都是與“神迹”二字相連。

　　能成為曾經的枭蝶神子，他的天資毫無疑問位列當世頂層，但也從不敢奢望能身承這近乎飄渺的神迹。

　　但玄氣流轉間，他卻是無比清晰的感知到了玄脈中那個多出來的特殊玄關……亦是神國所命名的第十道神格！

　　“……”他看着淵霧中不斷扭曲的灰瞳，許久之後才如夢方醒，掙紮着起身，重重叩首道：“弟子不妄，謝師父又一次恩賜。
”

　　他确信霧皇是一個人……卻已越發不敢想象，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。

　　一個神格之差，對神國的神子神女而言，近乎是層面上的巨大鴻溝，甚至可以直接影響到一大神國在下一個時代的威望。

　　因為一個神格之差，神國可以毫無猶豫的舍棄本已傾盡心力和資源培養的神子，将一切悉數轉移至更高神格的神子之身。

　　而霧皇……竟可以強開神格！

　　将他從原本的八分神格提升至九分神格，再到今日，那神國眼中等同神迹的完美神格。

　　這是無上淨土，都絕無可能做到的事。

　　師父他……究竟是誰……究竟是何許人物……

　　又為何如此待我，如此幫我……

　　實則，雲澈的強開神格，并非對所有玄者都能實現，而是僅限于黑暗玄者，且必須讓身軀、玄脈與黑暗玄力達成足夠的契合。

　　擁有虛無法則和黑暗永劫的他，是真正的黑暗之主，能在最大程度上掌馭任何黑暗之軀。

　　“再有一個月，便是六大神國的核心人物齊聚淨土之期，槃不妄，告訴本皇，你準備如何？
”

　　槃不妄緩緩擡首，傲骨铮铮道：“在淨土之上，擊潰槃不卓，讓父神後悔他的選擇，以最不容置疑的姿态奪回我的神子之名！
”

　　“僅此而已嗎？
”霧皇道：“就算你奪回枭蝶神子之名，那麼，你要待到何時，才能擁有複仇的力量？
”

　　槃不妄重重垂首：“請師父教誨。
”

　　霧皇擡手，瞬間黑暗缭繞，将周圍的空間化作一個無光的世界。

　　“本皇要你暫且放下對你父親的失望與怨恨，踏入淨土的你，将為枭蝶神國的尊嚴而戰，讓所有人看清你遠比槃不卓更配為枭蝶神子，讓世人驚歎你是上天恩賜枭蝶神國的黑暗神迹！
”

　　“不妄，你記住，這個世界上最方便拿來利用的情感不是後悔，而是愧疚！
”

　　“你能讓你的父親對你生出多大的愧疚，決定着你何時有資格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，更決定着你何時有資格向神無厭夜刺出複仇之槍！
”

　　霧皇對槃不妄而言早已不是師父那般簡單，而是超越淵皇之上的神明。

　　他将霧皇說的每一個字都牢牢刻印在心間：“師父教誨，不妄皆已牢記！
”

　　“很好。
”霧皇冰冷的贊許着：“相信聰慧如你，定然知道該如何去做。
”

　　“接下來七日，你停止修煉，皆用來恢複狀态。
七日之後，你離開霧海，踏向淨土。
但，此次淨土之行，你不可跟随枭蝶神國，至于要如何不經枭蝶神國進入淨土……”

　　他聲音微頓，而槃不妄已是毅然回道：“師父放心，若不妄連這般小事都無法做到，又豈配為師父之徒。
”

　　“不，”霧皇聲音低緩：“本皇要你務必跟随星月神國踏足淨土，無論你用何種方法！
”

　　槃不妄微愕，但沒有多問，重重應聲：“是！
”

　　霧皇擡手，數顆閃耀着黑暗之芒的異種淵晶落在了槃不妄身前。

　　“黑暗噬心，縱然是你父神也無法盡免。
該如何利用它們，皆在于你自己。
”

　　霧皇聲音遠去，直至完全消失于黑暗之中。

　　槃不妄伸手，将身前的異種淵晶一顆顆小心的拿起，随之手掌死死的握緊。

　　無情……等我……

　　無論你尚在人世，還是已身在另外的世界，都一定要等我……

　　即使隻能換來慘烈的一瞬，我也絕不會再讓我……讓我們的人生唯餘無力與悲涼……

　　至于代價……自從死訊傳來的那一刻開始，便已毫不重要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