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9章 回憶總歸最傷人
屏風外,喬念的目光也未曾離開那浴桶中劇烈掙紮的身影。
蝕骨灼心的疼痛,他卻依舊能強忍著,一聲不吭。
她驀然想起,之前為了給蕭何醫治腿疾需要試針的時候,闔府上下沒有一個人撐得過兩針,唯有蕭衡,能從頭撐到尾。
痛得青筋梗起,痛得肌肉都在顫抖,他也是照樣,一聲都不吭。
她記得,當時她對他說,「蕭將軍若是覺得疼,可以喊出來。」
蕭衡卻笑著問她,「若是喊出來,你就會心疼嗎?」
有些事,發生的當時,並不會覺得怎麼樣。
所以當時,喬念一點兒都不心疼。
然而,當昔日的場景,隔著歲月,與眼前屏風後那無聲承受著更加慘烈酷刑的身影重疊交織時,喬念隻覺得心口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,酸澀的痛楚瞬間瀰漫開來。
她忍不住去想:他為何能如此忍痛?
是因為從小受慣了家法,受慣了皮開肉綻的疼痛嗎?
可那些落在他身上的鞭子,那一大半的傷痕纍纍……都是為了她啊!
為了她揍了仗勢欺人的宰相府少爺。
為了她教訓了出言不遜的尚書家公子。
為了帶她去郊外捉魚散心,誤了父親布置的嚴苛功課。
為了摘取她隨口一提,掛在樹梢最高處的杏子,失足從樹上摔下,斷了腿……
蕭老將軍亦是武將出身,一手鋼鞭使得出神入化,懲戒起來毫不留情。
每每受完家法,蕭衡總會被罰跪在冰冷陰森的祠堂裡。
她心中擔心,總是翻牆去尋他,給他帶點傷葯,帶些吃的。
而他在見到她眼裡蘊著的淚水時,也總是會扯著嘴角笑笑。
「念念,不必擔心我,我沒事的。」
那時,喬念看著他背上的傷,總是會想,怎麼可能沒事呢?
這麼重的傷,得多疼啊?
她知道,蕭衡定是不想讓她擔心,才會那樣說的。
所以,在後來漫長而冰冷的歲月裡,即使他對她疏離、冷漠、視而不見,她依舊像撲火的飛蛾,固執地一次次靠近,試圖用自己所有的熱情去融化他心中的寒冰。
她始終相信,那冰層之下,跳動著的,依舊是那個會為她打架、為她摘杏、為她強忍劇痛也一聲不吭的少年郎的心。
可是後來……
後來,他們走著走著,就走到了今天這境地。
兩個時辰的煉獄煎熬,在今夜被拉扯得格外漫長。
蕭衡的意識在無邊的黑暗與撕裂的劇痛間反覆沉浮,記不清自己徹底昏死過去幾次,隻知道每一次被那蝕骨的痛楚強行拽回清醒的邊緣時,都如同從冰冷的深淵裡艱難地爬出,耗盡了殘存的所有力氣。
當他終於熬過那漫長的酷刑,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般勉強飄回,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簾時,模糊的視線裡,喬念的身影已經靜靜地立在了浴桶旁。
此刻的他,連擡起一根手指都已是奢望。
全身的骨骼彷彿被徹底碾碎重組,肌肉酸軟無力,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。
僅僅是試圖轉動一下脖頸,都引得眼前陣陣發黑。
終於,模糊的視線聚焦,他得以看清了喬念眼底那片化不開的憂色。
有那麼一瞬間,他以為自己回到了那個陰暗的祠堂。
以為身邊站著的她,是祠堂裡那個給他上藥,陪他罰跪,眼底蘊滿歉疚與心疼的姑娘。
身體,就像是有一種本能。
他想擡手去揉她的腦袋,就如同從前的很多一次一樣。
可骨頭卻如同斷了一般,使不出半點兒勁。
他隻能極其艱難地扯動了嘴角。
喉嚨卻如同被砂紙磨過,每一次氣息的進出都帶著灼痛,最終隻逸出幾個破碎到幾乎聽不見的、乾澀如枯葉摩擦般的氣音:
「別……擔心……」
「我……沒事……」
那張臉,因失皿和劇痛而褪盡了所有皿色,蒼白如紙。
可偏偏就是這張臉,在這一刻,透過歲月厚重的塵埃,與記憶中那個在祠堂裡對她強顏歡笑著的十七歲少年,奇異般地重合在了一起!
喬念隻覺得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、揉搓!
一股洶湧的酸澀猛地衝上喉頭,幾乎要衝破她死死咬緊的牙關。
她藏在寬大袖袍下的雙手驟然捏緊成拳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帶來尖銳的刺痛,才勉強壓下了那股幾乎要失控的淚意和喉間翻湧的哽咽。
「來人。」她一聲喚,屋外立刻湧進來幾名侍從。
「伺候蕭將軍起身。」
一聲令下,幾名侍從立刻上前,為蕭衡擦乾了身子,換上了乾淨的衣衫,擡回了床上。
蕭衡的身體,如同沉木,動彈不得。
迷迷糊糊間,隻看到喬念的身影又被屏風遮掩了去。
等再次醒來時,他躺在床上。
喬念似乎剛剛給他搭過脈,冰涼的手指正從他的手腕處移開。
她看著他,低聲開口,聲音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冷漠,「葯浴極耗精氣,你好好休息,三日後繼續。」
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裡撈出來,生硬而冰冷。
說罷,她幾乎是立刻轉身,逃也似的離去。
蕭衡模糊的視線裡,那個背影帶著幾分狼狽。
他想開口喚住她,想伸手拉住她。
可到頭來,卻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,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。
就隻能這麼眼睜睜地,看著那扇木門合上,看著她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之中……
明月高懸中天,清冷的銀輝灑滿庭院,喬念這才驚覺,眼下已是子夜時分。
凜冽的寒風如同裹著冰碴的小刀,迎面撲來,瞬間凍得人鼻尖發酸,眼眶刺痛。
她下意識地攏緊了氅衣,將自己裹得更嚴實些。
深深吸了一口氣,試圖平復兇中翻湧的巨浪。
然而,那冰涼的空氣順著鼻腔長驅直入,如同無數細密的冰針,狠狠紮進肺腑深處。
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席捲全身,彷彿要將她沸騰的心緒,連同那無處安放的酸澀與無力感,從裡到外,徹底凍結成了一塊堅冰。
喬念擡眸,望著那抹清月,良久,方才重重吐出一口濁氣。
往事終是不可追,回憶總歸最傷人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