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
我了解到塔赫裡太太――現在我管她叫雅米拉阿姨――在喀布爾時,一度以美妙的歌喉聞名。
雖然她從不曾得到專業訓練,但她有唱歌的天賦――我聽說她會唱民歌、情歌,甚至還會唱“拉格”【Raga,印度的一種傳統音樂】,這可通常是男人才唱的。
可是,盡管将軍非常喜歡聽音樂――實際上,他擁有大量阿富汗和印度歌星演唱的經典情歌磁帶,他認為演唱的事情最好還是留給那些地位低下的人去做。
他們結婚的時候,将軍的條款之一就是,她永遠不能在公開場合唱歌。
索拉雅告訴我,她媽媽本來很想在我們的婚禮上高歌一曲,隻唱一首,但将軍冷冷地盯了她一眼,這事就不了了之。
雅米拉阿姨每周買一次彩票,每晚看強尼・卡森[2]JohnnyCarson(1925~2005),美國著名電視節目主持人。
[2]的節目。
白天她在花園裡勞動,照料她的薔薇、天竺葵、土豆藤和胡姬花。
我和索拉雅結婚之後,花草和強尼・卡森不再那麼受寵了。
我成了雅米拉阿姨生活中的新歡。
跟将軍防人之心甚強的外交手腕――我繼續喊他“将軍大人”,他甚至都沒糾正我――不同,雅米拉阿姨毫不掩飾她有多麼喜歡我。
首先,她細數身上病痛的時候,我總是專心聆聽,而将軍對此充耳不聞。
索拉雅告訴我,自從她母親中風之後,每次心悸都是心髒病,每一處關節疼痛都是風濕關節炎發作,每一次眼跳都是中風。
我記得第一次,雅米拉阿姨給我看她脖子上的腫塊。
“明天我會逃課,帶你去看醫生。
”我說。
将軍笑着說:“那麼,你幹脆退學不去上課算了,我的孩子,你阿姨的病曆就像魯米的著作,厚厚好幾冊呢。
”
但她發現,我不僅是聽她訴說病痛的好聽衆。
我深信不疑,就算我抓起來複槍殺人越貨,也依然能得到她對我毫不動搖的憐愛。
因為我治愈了她最大的心病,我使她免受折磨,擺脫了每個阿富汗母親最大的恐懼:沒有門戶光彩的人來向她的女兒提親。
那她的女兒就會獨自随着年華老去,無夫無子,無依無靠。
凡是女人都需要丈夫,即使他扼殺了她唱歌的天賦。
并且,從索拉雅口中,我得知了在弗吉尼亞發生的事情的細節。
我們去參加婚禮。
索拉雅的舅舅,沙利夫,替移民局工作那位,替他兒子娶了個紐瓦克的阿富汗女孩。
婚禮舉行的宴會廳,就是半年前我和索拉雅成百年之好的地方。
我們站在一群賓客之中,看着新娘從新郎家人手中接過戒指。
其時我們聽到兩個中年婦女在談話,她們背對着我們。
“多麼可愛的新娘啊,”她們中一個說,“看看她,那麼美麗,就像月亮一般。
”
“是的,”另外一個說,“而且還純潔呢,品德良好,沒有談過男朋友。
”
“我知道,我告訴你,男孩最好别和他表姐那樣的女人結婚。
”
回家路上,索拉雅放聲大哭。
我把福特駛向路邊,停在弗裡蒙特大道的一盞路燈下面。
“事情已經過去了,”我說,撩撥着她的秀發,“誰在乎呢?
”
“這太他媽的不公平了。
”她嚎叫道。
“忘掉就好。
”
“她們的兒子晚上到酒吧鬼混,尋歡作樂,搞大女朋友的肚子,未婚生子,沒有人會說半句閑話。
哦,他們隻是找樂子的男人罷了。
我不過犯了一次錯,而突然之間,所有人都開始談論清白和尊嚴,我一輩子将不得不背負這個罪名,擡不起頭來。
”
我伸出拇指,從她下巴抹去一顆淚珠,就在她的胎記上方。
“我沒跟你說,”索拉雅說,眼裡泛着淚花,“那天夜裡,我爸爸掏出一把槍。
他告訴……那人……說槍膛裡有兩顆子彈,如果我不回家,他就一槍打死他,然後自殺。
我尖叫着,用各種各樣的話罵我爸爸,跟他說他無法将我鎖上一輩子,告訴他我希望他去死。
”她又哭起來,淚水沾滿嘴唇。
“我真的對他那麼說,說我希望他去死。
”
“他把我帶回家時,我媽媽伸臂抱住我,她也哭起來了。
她在說話,可是我一句也沒聽清,因為她口齒不清,說話含混。
于是我爸爸将我帶回我的房間,令我坐在化妝鏡前面,給我一把剪刀,不動聲色地叫我把頭發都剪下來。
我剪的時候,他就在旁邊看着。
”
“一連好幾個星期,我都沒有出門。
而當我走出去的時候,無論走到哪裡,我都能聽到有人竊竊私語,或者那是想像出來的。
四年過去了,那個地方離這兒三千英裡,而我還能聽到這些話。
”
“讓他們去死。
”我說。
她破涕為笑,說:“提親那夜,我在電話裡把事情告訴你,原以為你會改變主意。
”
“沒有什麼能改變,索拉雅。
”
她微笑起來,握住我的手。
“能夠找到你我真幸運。
你和我遇到的阿富汗男人都不同。
”
“讓我們永遠别提這個了,好嗎?
”
“好的。
”
我親親她的臉頰,駛離路邊。
我邊開車邊尋思自己何以與衆不同。
也許那是因為我在男人堆中長大,在我成長的時候,身旁沒有女人,從未切身體會到阿富汗社會有時對待女人的雙重标準。
也許那是因為爸爸,他是非同尋常的阿富汗父親,依照自己規則生活的自由人士,他總是先看社會規範是否入情入理,才決定遵從還是拒絕。
但我認為,我不在乎别人的過去,很大一部分原因,是由于我自己也有過去。
我全都知道,但悔恨莫及。
爸爸死後不久,索拉雅和我搬進弗裡蒙特一套一居室的房子,離将軍和雅米拉阿姨的寓所隻有幾條街。
索拉雅的雙親給我們買了棕色的沙發,還有一套日本産的三笠瓷器【Mikasa,日本出産的高檔瓷器品牌】,作為喬遷之禮。
将軍還額外送我一份禮物,嶄新的IBM打字機。
他用法爾西語寫了一張字條,塞在箱子裡面:
親愛的阿米爾:
我希望你從這鍵盤上發現很多故事。
伊克伯・塔赫裡将軍
我賣掉爸爸的大衆巴士,時至今日,我再也沒回到跳蚤市場去。
每逢周五,我會開車到墓地去,有時,我發現墓碑上擺着一束新鮮的小蒼蘭,就知道索拉雅剛剛來過。
索拉雅和我的婚姻生活變得波瀾不興,像例行公事。
我們共用牙刷和襪子,交換着看晨報。
她睡在床的右邊,我喜歡睡在左邊。
她喜歡松軟的枕頭,我喜歡硬的。
她喜歡像吃點心那樣幹吃早餐麥片,然後用牛奶送下。
那年夏天,我接到聖荷塞州立大學的錄取通知,主修英文。
我在桑尼維爾找到一份保安工作,輪班看守太陽谷某家家具倉庫。
工作極其無聊,但也帶來相當的好處:下午六點之後,人們統統離開,倉庫的沙發堆至天花闆,一排排蓋着塑料覆膜,陰影爬上它們之間的通道,我掏出書本學習。
正是在家具倉庫那間彌漫着松香除臭劑的辦公室,我開始創作自己的第一本小說。
第二年,索拉雅也跟着進了聖荷塞州立大學,主修教育,這令她父親大為光火。
“我搞不懂你幹嗎要這樣浪費自己的天分,”某天用過晚飯後,将軍說,“你知道嗎,親愛的阿米爾,她念高中的時候所有課程都得優秀?
”他轉向她,“像你這樣的聰明女孩,應該去當律師,當政治科學家。
并且,奉安拉之名,阿富汗重獲自由之後,你可以幫忙起草新的憲法。
像你這樣聰明的年輕阿富汗人大有用武之地。
他們甚至會讓你當大臣,旌表你的家族。
”
我看到索拉雅身子一縮,繃緊了臉。
“我又不是女孩,爸爸。
我是結了婚的婦女。
還有,他們也需要教師。
”
“誰都可以當教師。
”
“還有米飯嗎,媽媽?
”索拉雅說。
在将軍找借口去海沃德看望朋友之後,雅米拉阿姨試着安慰索拉雅。
“他沒有惡意,”她說,“他隻是希望你出人頭地。
”
“那麼他便可以跟他的朋友吹牛啦,說他有個當律師的女兒。
又是一個軍功章。
”索拉雅說。
“胡說八道!
”
“出人頭地,”索拉雅不屑地說,“至少我不喜歡他,當人們跟俄國佬幹仗,他隻是坐在那兒,幹等塵埃落地,他就可以趁機而入,去要回他那個一點也不高貴的官職。
教書也許清貧,但那是我想做的!
那是我所喜愛的,順便說一下,它比領救濟金好得太多了。
”
雅米拉阿姨欲說還休:“要是他聽到你這麼說,以後再也不會跟你搭腔了。
”
“别擔心,”索拉雅不耐煩地說,将紙巾丢在盤子裡,“我不會傷害他那寶貝的尊嚴。
”
1988年夏季,俄國人從阿富汗撤軍之前約莫半年,我完成第一部小說,講述父與子的故事,背景設在喀布爾,大部分是用将軍送的打字機寫出來的。
我給十幾家出版機構寄去征詢信。
8月某天,我打開信箱,看到有個紐約的出版機構來函索取完整的書稿,我高興得呆住了。
次日我把書稿寄出。
索拉雅親了那包紮妥當的書稿,雅米拉阿姨堅持讓我們将它從《可蘭經》下穿過。
她說要是我書稿被接受,她就會替我感謝真主,宰一頭羊,把肉分給窮人。
“拜托,别宰羊,親愛的阿姨。
”我說,親了親她的臉頰。
“隻要把錢分給有需要的人就好了,别殺羊。
”
隔了六個星期,有個叫馬丁・格林瓦特的家夥從紐約給我打電話,許諾當我的出版代表。
我隻告訴了索拉雅:“僅僅有了代理機構,并不意味着我的書能夠出版。
如果馬丁把小說賣掉,我們到時再慶祝不遲。
”
一個月後,馬丁來電話,說我就要成為一名有作品出版的小說家。
我告訴索拉雅,她尖叫起來。
那天晚上,我們做了豐盛的晚飯,請來索拉雅的父母,以示慶祝。
雅米拉阿姨做了瓤飯團――米飯包着肉丸――和杏仁布丁。
将軍眼裡泛着淚花,說他為我感到驕傲。
塔赫裡将軍和他妻子離開之後,我拿出一瓶回家路上買的昂貴幹紅葡萄酒,索拉雅和我舉杯相慶。
将軍不贊同女人喝酒,他在的時候索拉雅滴酒不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