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
隔日早晨,我們到塔赫裡家裡,完成“定聘”的儀式,我不得不把福特停在馬路對面。
他們的車道擠滿了轎車。
我穿着海軍藍西裝,昨天我把前來提親的爸爸接回家之後,去買了這身衣服。
我對着觀後鏡擺了擺領帶。
“你看上去很帥。
”爸爸說。
“謝謝你,爸爸。
你還好嗎?
你覺得撐得住嗎?
”
“撐得住?
今天是我有生以來最高興的一天,阿米爾。
”他說,露出疲累的微笑。
我能聽見門那邊的交談聲、歡笑聲,還有輕柔的阿富汗音樂――聽起來像烏斯塔德・薩拉漢【UstadSarahang(1924~1983),阿富汗歌星】的情歌。
我按門鈴。
一張臉從前窗的窗簾露出來,又縮回去。
“他們來了。
”我聽見有個女人說。
交談聲戛然而止,有人關掉音樂。
塔赫裡太太打開門。
“早上好。
”她說,眼裡洋溢着喜悅。
我見她做了頭發,穿着一件長及腳踝的黑色衣服。
我跨進門廊,她眼睛濕潤。
“你還沒進屋子我就已經哭了,親愛的阿米爾。
”她說。
我在她手上吻了一下,跟爸爸前一天夜裡教我那樣如出一轍。
她領着我們,走過被燈光照得通明的走廊,前往客廳。
我看見鑲木闆的牆上挂着照片,照片中的人都将成為我的親人:年輕的塔赫裡太太頭發蓬松,跟将軍在一起,背景是尼亞加拉大瀑布;塔赫裡太太穿着無縫外套,将軍穿着窄領外套,系着細領帶,頭發又黑又密;索拉雅正要登上過山車,揮手微笑,陽光照得她銀色的牙套閃閃發亮。
還有張照片是将軍全套戎裝,跟約旦國王侯賽因【HusseinbinTalal(1935~1999),1953年至1999年在位】握手。
另一張是查希爾國王的畫像。
客廳約莫有二十來個客人,坐在靠牆邊的椅子上。
爸爸走進去時,全部人起立。
我們繞屋走着,爸爸慢慢領路,我跟在後邊,和各位賓客握手問好。
将軍仍穿着他的灰色西裝,跟爸爸擁抱,彼此輕拍對方的後背。
他們用嚴肅的語氣,相互說“你好”。
将軍抱住我,心照不宣地微笑着,仿佛在說:“喏,這就對了,按照阿富汗人的方式,我的孩子。
”我們互相親吻了三次臉頰。
我們坐在擁擠的房間裡,爸爸和我一邊,對面是塔赫裡将軍和他的太太。
爸爸的呼吸變得有點艱難,不斷擦去額頭上的汗水,掏出他的手帕咳嗽。
他看見我在望着他,擠出勉強的笑容。
“我還好。
”他低聲說。
遵從傳統風習,索拉雅沒出場。
大家談了幾句,就随意閑聊起來,随後将軍假咳了幾聲。
房間變得安靜,每個人都低頭看着自己的手,以示尊重。
将軍朝爸爸點點頭。
爸爸清清喉嚨。
他開口說話,然而總要停下來喘氣,才能把話說完整。
“将軍大人,親愛的雅米拉……今天,我和我的兒子懷着敬意……到你家來。
你們是……有頭有面的人……出身名門望族……皿統尊榮。
我今天帶來的,沒有别的,隻有無上的崇敬……獻給你,你的家族,還有……對你先人的緬懷。
”他歇了一會兒,等呼吸平息,擦擦額頭。
“親愛的阿米爾是我惟一的兒子……惟一的兒子,他一直是我的好兒子。
我希望他……不負你的慈愛。
我請求你賜親愛的阿米爾和我以榮幸……接納我們成為你的親人。
”
将軍禮貌地點點頭。
“像你這樣的男人的兒子成為我們的家人,我們很榮幸。
”他說,“你聲譽卓著,在喀布爾,我就是你謙卑的崇拜者,今天也是如此。
你家和我家結成姻親,這讓我們覺得榮幸。
”
“親愛的阿米爾,至于你,我歡迎你到我的家裡來,你是我們的女婿,是我掌上明珠的丈夫。
今後我們休戚與共。
我希望你能夠将親愛的雅米拉和我當成你的父母,我會為你和親愛的索拉雅禱告,願你們幸福。
我們祝福你們倆。
”
每個人鼓起掌來,在掌聲中,人們把頭轉向走廊。
那一刻我等待已久。
索拉雅在那端出現。
她穿着酒紅色的傳統阿富汗服裝,長長的袖子,配着黃金鑲飾,真是驚豔奪目。
爸爸緊緊抓着我的手。
塔赫裡太太又哭了。
索拉雅慢慢地向我們走來,身後跟着一群年輕的女性親戚。
她親了親爸爸的手。
終于坐在我身邊,眼光低垂。
掌聲響起。
根據傳統,索拉雅家裡會舉辦訂婚宴會,也就是所謂“食蜜”儀式。
之後是訂婚期,一連持續幾個月。
随後是婚禮,所有費用将由爸爸支付。
我們全部人都同意索拉雅和我省略掉“食蜜”儀式。
原因大家都知道,雖然沒人真的說出來:爸爸沒幾個月好活了。
在籌備婚禮期間,索拉雅和我從無獨處的機會――因為我們還沒有結婚,甚至連訂婚都沒有,那于禮不合。
所以我隻好滿足于跟爸爸一起,到塔赫裡家用晚餐。
晚餐桌上,索拉雅坐在我對面。
我想像着她把頭放在我兇膛上,聞着她的秀發,那該是什麼感覺呢?
我想像着親吻她,跟她做愛。
為了婚禮,爸爸花了三萬五千美元,那幾乎是他畢生的積蓄。
他在弗裡蒙特租了個很大的阿富汗宴會廳,老闆是他在喀布爾的舊識,給了他優惠的折扣。
爸爸請來了樂隊,給我挑選的鑽石戒指付款,給我買燕尾服,還有在誓約儀式要穿的傳統綠色套裝。
在為婚禮之夜所做的全部亂糟糟的準備――幸好多數由塔赫裡太太和她的朋友幫忙――中,我隻記得屈指可數的幾件事。
我記得我們的誓約儀式。
大家圍着一張桌子坐下,索拉雅和我穿着綠色的衣服――伊斯蘭的顔色,但也是春天和新起點的顔色。
我穿着套裝,索拉雅(桌子上惟一的女子)蒙着面,穿長袖衣服。
爸爸、塔赫裡将軍(這回他穿着燕尾服)還有索拉雅幾個叔伯舅舅也坐在桌子上。
索拉雅和我低着頭,表情神聖而莊重,隻能偷偷斜視對方。
毛拉向證人提問,讀起《可蘭經》。
我們發誓,在結婚證書上簽名。
索拉雅的舅舅,塔赫裡太太的兄弟,來自弗吉尼亞,站起來,清清他的喉嚨。
索拉雅曾告訴過我,他在美國生活已經超過二十年。
他在移民局工作,娶了個美國老婆。
他還是個詩人,個子矮小,鳥兒似的臉龐,頭發蓬松。
他念了一首獻給索拉雅的長詩,那是草草寫在酒店的信紙上。
“哇!
哇!
親愛的沙利夫!
”他一念完,每個人都歡呼起來。
我記得走向台上的情景,當時我穿着燕尾服,索拉雅蒙着面,穿着白色禮服,我們挽着手。
爸爸緊挨着我,将軍和他太太在他們的女兒那邊,身後跟着一群親戚,我們走向宴會廳。
兩旁是鼓掌喝彩的賓客,還有閃個不停的鏡頭。
我和索拉雅并排站着,她的表弟,親愛的沙利夫的兒子,在我們頭上舉起《可蘭經》。
揚聲器傳來婚禮歌謠,慢慢走,就是爸爸和我離開喀布爾那天晚上,瑪希帕檢查站那個俄國兵唱的那首。
将清晨化成鑰匙,扔到水井去
慢慢走,我心愛的月亮,慢慢走
讓朝陽忘記從東方升起
慢慢走,我心愛的月亮,慢慢走
我記得我們坐在沙發上,舞台上那對沙發好像王位,索拉雅拉着我的手,大約三百位客人注視着我們。
我們舉行另外的儀式。
在那兒,人們拿給我們一面鏡子,在我們頭上覆上一條紗巾,留下我們兩個凝望彼此在鏡子中的容顔。
看到鏡子中索拉雅笑靥如花,我第一次低聲對她說我愛她。
一陣指甲花般的紅暈在她臉龐綻放。
我記得各色佳肴,有烤肉,炖肉飯,野橙子飯。
我看見爸爸夾在我們兩個中間,坐在沙發上,面帶微笑。
我記得渾身大汗的男人圍成一圈,跳着傳統舞蹈,他們跳躍着,在手鼓熱烈的節拍之下越轉越快,直到有人精疲力竭,退出那個圓圈。
我記得我希望拉辛汗也在。
并且,我還記得,我尋思哈桑是不是也結婚了。
如果是的話,他蒙着頭巾,在鏡子中看到的那張臉是誰呢?
他手裡握着那塗了指甲花的手是誰的?
2點左右,派對從宴會廳移到爸爸的寓所。
又上一輪茶,音樂響起,直到鄰居叫來警察。
一直到了很晚,離日出不到一個小時,才總算曲終人散,索拉雅和我第一次并排躺着。
終我一生,周圍環繞的都是男人。
那晚,我發現了女性的溫柔。
索拉雅親自提議她搬過來,跟我和爸爸住在一起。
“我還以為你要求我們住到自己的地方去。
”我說。
“扔下生病的叔叔不顧?
”她回答說。
她的眼睛告訴我,那并非她為人妻之道。
我親吻她:“謝謝你。
”
索拉雅盡心照料我的爸爸。
早上,她替他準備好面包和紅茶,幫助他起床。
她遞給他止痛藥,漿洗他的衣服,每天下午給他讀報紙的國際新聞報道。
她做他最愛吃的菜,雜錦土豆湯,盡管他每次隻喝幾勺子。
她還每天帶着他在附近散步。
等到他卧床不起,她每隔一個小時就幫他翻身,以免他得褥瘡。
某天,我去藥房給爸爸買嗎啡回家。
剛關上門,我看見索拉雅匆匆把某些東西塞到爸爸的毛毯下面。
“喂,我看見了。
你們兩個在幹什麼?
”我說。
“沒什麼。
”索拉雅微笑說。
“騙人。
”我掀起爸爸的毛毯。
“這是什麼?
”我說,雖然我剛一拿起那本皮面的筆記本,心裡就知道了。
我的手指撫摸着那挑金線的邊緣。
我記得拉辛汗把它送給我那夜,我13歲生日那夜,煙花嘶嘶升空,綻放出朵朵的火焰,紅的,綠的,黃的。
“我簡直無法相信你會寫這些東西。
”索拉雅說。
爸爸艱難地從枕上擡起頭:“是我給她的,希望你别介意。
”
我把筆記本交回給索拉雅,走出房間。
爸爸不喜歡見到我哭泣。
婚禮之後一個月,塔赫裡夫婦、沙利夫和他的妻子蘇絲,還有索拉雅幾個阿姨到我們家吃晚飯。
索拉雅用白米飯、菠菜和羊肉招待客人。
晚飯後,大家都喝着綠茶,四人一組打撲克牌。
索拉雅和我在咖啡桌上跟沙利夫兩口子對壘,旁邊就是沙發,爸爸躺在上面,蓋着毛毯。
他看着我和沙利夫開玩笑,看着索拉雅和我勾指頭,看着我幫她掠起一絲滑落的秀發。
我能見到他發自内心的微笑,遼闊如同喀布爾的夜空,那些白楊樹沙沙響、蟋蟀在花園啾啾叫的夜晚。
快到午夜,爸爸讓我們扶他上床睡覺。
索拉雅和我将他的手臂架在我們的肩膀上,我們的手搭在他背後。
我們把他放低,他讓索拉雅關掉床頭燈,叫我們彎下身,分别親了我們一下。
“我去給你倒杯水,帶幾片嗎啡,親愛的叔叔。
”索拉雅說。
“今晚不用了。
”他說,“今晚不痛。
”
“好的。
”她說。
她替他蓋好毛毯。
我們關上門。
爸爸再也沒有醒來。
他們填滿了海沃德清真寺的停車場。
在那座建築後面光秃秃的草坪上,亂七八糟地停放着衆多轎車和越野車。
人們不得不朝清真寺以北開上三四條街,才能找到停車位。
清真寺的男人區是個巨大的正方形房間,鋪着阿富汗地毯,薄薄的褥子井然有序地排列着。
男人們把鞋脫在門口,魚貫進入房間,盤膝坐在褥子上。
有個毛拉對着麥克風,誦讀《可蘭經》的章節。
根據風俗,我作為死者的家人坐在門邊。
塔赫裡将軍坐在我身邊。
透過洞開的大門,我看見轎車越停越多,陽光在它們的擋風玻璃上閃耀。
從車上跳下乘客,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裝,女眷身穿黑色的衣服,頭部則籠罩白色面紗。
《可蘭經》的經文在屋子裡回蕩,我想起爸爸在俾路支赤手空拳和黑熊搏鬥那個古老的傳說。
爸爸畢生都在和熊搏鬥。
痛失正值芳年的妻子;獨自把兒子撫養成人;離開他深愛的家園,他的祖國;遭受貧窮、屈辱。
而到了最後,終于來了一隻他無法打敗的熊。
但即便這樣,他也絕不妥協。
每輪禱告過後,成群的哀悼者排着隊,他們在退出的時候安慰我。
我盡人子之責,和他們握手。
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我素未晤面。
我不失禮節地微笑,感謝他們的祝願,傾聽他們提到爸爸時的言語。
“……幫我在泰曼尼蓋了房子……”
“……保佑他……”
“……我走投無路,他借錢給我……”
“……他與我一面之緣,幫我找到工作……”
“……他就像我的兄弟……”
聽到這些,我才明白自己的生活、身上的秉性有多少是來自爸爸,才知道他在人們的生命中留下的烙印。
終我一生,我是“爸爸的兒子”。
如今他走了。
爸爸再也不會替我引路了,我得自己走。
想到這個,我不由害怕。
早些時候,在公共墓地那塊小小的穆斯林墓區,我看着他們将爸爸放到墓穴裡面。
毛拉和另外一個男人開始争論,在下葬的時候究竟該引用哪段《可蘭經》經文才算正确。
若非塔赫裡将軍插手,他們一定鬧得不可開交。
毛拉選了一段經文,将其頌讀出來,鄙夷地望着那個人。
我看着他們将第一鏟泥土丢進爸爸墓穴,然後走開。
我走到墓園的另一邊,坐在一株紅楓樹的陰影下面。
最後一批哀悼者已經緻哀完畢,清真寺人去樓空,隻有那個毛拉在收起麥克風,用一塊綠布裹起《可蘭經》。
将軍和我走進黃昏的陽光中。
我們走下台階,走過一群吸煙的男人。
我零星聽到他們談話,下個周末在尤甯城有場足球賽,聖克拉拉新開了一家阿富汗餐廳。
生活已然在前進,留下爸爸在後面。
“你怎麼樣,我的孩子?
”塔赫裡将軍說。
我咬緊牙齒,将忍了一整天的淚水咽下。
“我去找索拉雅。
”我說。
“好的。
”
我走進清真寺的女人區。
索拉雅和她媽媽站在台階上,還有幾個我似乎在婚禮上見過的女士。
我朝索拉雅招招手。
她跟母親說了幾句話,向我走來。
“可以陪我走走嗎?
”
“當然。
”她拉起我的手。
我們沿着一條蜿蜒的碎石路,默默前行,旁邊有一排低矮的籬笆。
我們坐在長凳上,看見不遠處有對年老夫婦,跪在墓前,将一束雛菊放在墓碑上。
“索拉雅?
”
“怎麼了?
”
“我開始想他了。
”
她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。
爸爸的戒指在她手上閃閃發亮。
我能看到,在她身後,那些前來哀悼爸爸的人們駕車離開,駛上傳教大道。
很快,我們也會離開,第一次,也是永遠,留下爸爸孤獨一人。
索拉雅将我拉近,淚水終于掉下來。
由于我和索拉雅沒有經曆過訂婚期,我對塔赫裡一家的了解,多半是來自婚後。
例如,将軍患有嚴重的偏頭痛,每月發作一次,持續将近一個星期。
當頭痛難忍的時候,将軍到自己的房間去,脫光衣服,關掉電燈,把門鎖上,直到疼痛消退才走出來。
他不許任何人進去,不許任何人敲門。
他終究會出來,穿着那身灰色的西裝,散發着睡眠和床單的氣味,皿紅的雙眼浮腫。
我從索拉雅口中得知,自她懂事起,将軍就和塔赫裡太太分房睡。
我還知道他有時很小氣,比如說他妻子把菜肴擺在他面前,他會嘗一口,就歎着氣把它推開。
“我給你做别的。
”塔赫裡太太會說。
但他不理不睬,陰沉着臉,隻顧吃面包和洋蔥。
這讓索拉雅很惱怒,讓她媽媽哭起來。
索拉雅告訴我,說他服用抗抑郁的藥物。
我了解到他靠救濟金生活,而他到了美國之後還沒工作過,甯願用政府簽發的支票去換現金,也不願自貶身份,去幹那些與他地位不配的活兒。
至于跳蚤市場的營生,在他看來隻是個愛好,一種可以跟他的阿富汗朋友交際的方式。
将軍相信,遲早有一天,阿富汗會解放,君主制會恢複,而當權者會再次征召他服役。
所以他每天穿上那身灰色套裝,捂着懷表,等待時來運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