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
“哦,你們礙着我了。
”阿塞夫說。
看到他從褲兜裡掏出那個東西,我的心開始下沉。
當然,他掏出來的是那黃銅色的不鏽鋼拳套,在陽光下閃閃發亮。
“你們嚴重地礙着我。
實際上,你比這個哈紮拉小子更加礙着我。
你怎麼可以跟他說話,跟他玩耍,讓他碰你?
”他的聲音充滿了嫌惡。
瓦裡和卡莫點頭以示同意,随聲附和。
阿塞夫雙眉一皺,搖搖頭。
他再次說話的時候,聲音顯得跟他的表情一樣困惑。
“你怎麼可以當他是‘朋友’?
”
可是他并非我的朋友!
我幾乎沖口說出。
我真的想過這個問題嗎?
當然沒有,我沒有想過。
我對哈桑很好,就像對待朋友,甚至還要更好,像是兄弟。
但如果這樣的話,那麼何以每逢爸爸的朋友帶着他們的孩子來拜訪,我玩遊戲的時候從來沒喊上哈桑?
為什麼我隻有在身邊沒有其他人的時候才和哈桑玩耍?
阿塞夫戴上他的不鏽鋼拳套,冷冷瞟了我一眼。
“你也是個問題,阿米爾。
如果沒有你和你父親這樣的白癡,收容這些哈紮拉人,我們早就可以清除他們了。
他們全都應該去哈紮拉賈特【Hazarajat,阿富汗中部山區,為哈紮拉人聚居地】,在那個屬于他們的地方爛掉。
你是個阿富汗敗類。
”
我看着他那狂妄的眼睛,看懂了他的眼色,他是真的要傷害我。
阿塞夫舉起拳頭,向我走來。
我背後傳來一陣急遽的活動聲音。
我眼角一瞄,看見哈桑彎下腰,迅速地站起來。
阿塞夫朝我身後望去,吃驚地瞪大了眼睛。
我看見瓦裡和卡莫也看着我身後,眼裡同樣帶着震驚的神色。
我轉過身,正好看到哈桑的彈弓。
哈桑把那根橡皮帶滿滿拉開,弓上是一塊核桃大小的石頭。
哈桑用彈弓對着阿塞夫的臉,他用盡力氣拉着彈弓,雙手顫抖,汗珠在額頭上滲出來。
“請讓我們走,少爺。
”哈桑語氣平靜地說。
他稱呼阿塞夫為少爺,有個念頭在我腦裡一閃而過:帶着這種根深蒂固的意識,生活在一個等級分明的地方,究竟是什麼滋味?
阿塞夫咬牙切齒:“放下來,你這個沒有老娘的哈紮拉小子。
”
“請放過我們,少爺。
”哈桑說。
阿塞夫笑起來:“難道你沒有看到嗎?
我們有三個人,你們隻有兩個。
”
哈桑聳聳肩。
在外人看來,他鎮定自若,但哈桑的臉是我從小就看慣了的,我清楚它所有細微的變化,他臉上任何一絲顫動都躲不過我的眼睛。
我看得出他很害怕,非常害怕。
“是的,少爺。
但也許你沒有看到,拉着彈弓的人是我。
如果你敢動一動,他們會改掉你的花名,不再叫你‘吃耳朵的阿塞夫’,而是叫你‘獨眼龍阿塞夫’。
因為我這塊石頭對準你的左眼。
”他泰然自若地說着,就算是我,也要費盡力氣才能聽得出他平靜的聲音下面的恐懼。
阿塞夫的嘴巴抽搐了一下。
瓦裡和卡莫看到強弱易勢,簡直無法置信,有人在挑戰他們的神,羞辱他。
更糟糕的是,這個家夥居然是個瘦小的哈紮拉人。
阿塞夫看看那塊石頭,又看看哈桑。
他仔細看着哈桑的臉,他所看到的,一定讓他相信哈桑并非妄言恫吓,因為他放下了拳頭。
“你應該對我有所了解,哈紮拉人。
”阿塞夫陰沉着臉說,“我是個非常有耐心的人。
今天這事可沒完,相信我。
”他轉向我,“我跟你也沒完,阿米爾。
總有一天,我會親自讓你嘗嘗我的厲害。
”阿塞夫退了一步,他的跟班也是。
“你的哈紮拉人今天犯了大錯,阿米爾。
”他說,然後轉身離開。
我看着他們走下山,消失在一堵牆壁之後。
哈桑雙手顫抖,努力把彈弓插回腰間。
他的雙唇彎起,或是想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吧。
他試了五次,才把彈弓系在褲子上。
我們腳步沉重地走回家,深知阿塞夫和他的朋友很可能在某個拐角處等着收拾我們,沒有人開口說話。
他們沒有,那應該讓我們松一口氣。
但是我們沒有,根本就沒有。
在随後幾年,喀布爾的人們不時将“經濟發展”、“改革”之類的詞挂在嘴邊。
君主立憲制被廢棄了,取而代之的是共和國總統領導下的共和制。
有那麼一陣,這個國家煥發出勃勃生機,也有各種遠大目标,人們談論着婦女權利和現代科技。
對于大多數人來說,盡管喀布爾的皇宮換了新主人,生活仍和過去并無二緻。
人們依舊從周六到周四上班,依舊每逢周五聚集在公園、喀爾卡湖邊或者帕格曼公園野餐。
五顔六色的公共汽車和貨車載滿乘客,在喀布爾狹窄的街道上川流不息,司機的助手跨坐在後面的保險杠上,用口音濃重的喀布爾方言大聲叫嚷,替司機指引方向。
到了為期三天的開齋節,齋戒月【回曆的第九個月為齋戒月】之後的節日,喀布爾人穿上他們最新、最好的衣服,相互拜訪。
人們擁抱,親吻,互祝“開齋節快樂”。
兒童拆開禮物,玩着染色的水煮蛋。
1974年初冬,有一天哈桑和我在院子裡嬉鬧,用雪堆一座城堡。
這時阿裡喚他進屋:“哈桑,老爺想跟你說話!
”他身穿白色衣服,站在門口,雙手縮在腋下,嘴裡呼出白氣。
哈桑和我相視而笑。
我們整天都在等他的傳喚:那天是哈桑的生日。
“那是什麼,爸爸?
你知道嗎?
可以告訴我們嗎?
”哈桑說,眼裡洋溢着快樂。
阿裡聳聳肩:“老爺沒有告訴我。
”
“别這樣嘛,阿裡,跟我們說說。
”我催他,“一本圖畫冊嗎?
還是一把新手槍?
”
跟哈桑一樣,阿裡也不善說謊。
每年我們生日,他都假裝不知道爸爸買了什麼禮物。
每年他的眼神都出賣他,我們都能從他口裡将禮物套出來。
不過這次他看來似乎真的不知道。
爸爸從來不會忘記哈桑的生日。
曾經,他經常問哈桑想要什麼,但後來他就不問了,因為哈桑要的東西太過細微,簡直不能被稱之為禮物,所以每年冬天爸爸自行挑選些東西。
有一年他給買了一套日本的玩具車。
上一年,爸爸讓哈桑喜出望外,給他買了一頂毛皮牛仔帽,克林特・伊斯伍德帶着這種帽子演出了《黃金三镖客》――這部電影取代了《七俠蕩寇志》,成為我們最喜愛的西部片。
整整一個冬天,哈桑和我輪流戴那頂帽子,唱着那首著名的電影主題曲,爬上雪堆,打雪仗。
我們在前門脫掉手套,擦掉靴子上的雪。
我們走進門廊,看到爸爸坐在炭火熊熊的鐵爐前面,旁邊坐着一個矮小的秃頭印度人,他穿着棕色西裝,系着紅領帶。
“哈桑,”爸爸說,臉上帶着不好意思的微笑,“來見見你的生日禮物。
”
哈桑和我茫然對視。
那兒沒有見到任何包着禮物的盒子,沒有袋子,沒有玩具,隻有站在我們後面的阿裡,還有爸爸,和那個看上去像數學老師的印度人。
身穿棕色西裝的印度人微笑着,朝哈桑伸出手。
“我是庫瑪大夫,”他說,“很高興見到你。
”他的法爾西語帶着濃厚的印度卷舌音。
“你好。
”哈桑惴惴說。
他禮貌地點點頭,但眼睛卻望向站在他後面的父親。
阿裡上前一步,把手放在哈桑肩膀上。
爸爸望着哈桑迷惑不解的眼睛:“我從新德裡請來庫瑪大夫,庫瑪大夫是名整容外科醫生。
”
“你知道那是什麼嗎?
”那個印度人――庫瑪大夫說。
哈桑搖搖頭。
他帶着詢問的眼色望向我,但我聳聳肩。
我隻知道,人們要是得了闌尾炎,就得去找外科醫生醫治。
我之所以知道,是因為此前一年,有個同學死于闌尾炎,我們老師說他拖了太久才去找外科醫生。
我們兩個齊齊望向阿裡,但從他那裡當然也得不到答案。
跟過去一樣,他仍是木無表情,但眼神變得嚴肅一些。
“這麼說吧,”庫瑪大夫說,“我的工作是修理人們的身體,有時是人們的臉龐。
”
“噢,”哈桑說,他看看庫瑪大夫,看看爸爸,又看看阿裡,伸手遮住上唇。
“噢。
”他又說。
“這不是份尋常的禮物,我知道。
”爸爸說,“也許不是你想要的,但這份禮物會陪伴你終生。
”
“噢,”哈桑說,他舔舔嘴唇,清清喉嚨,說:“老爺,這……這會不會……”
“别擔心,”庫瑪大夫插嘴說,臉上帶着微笑,“不會讓你覺得很痛的。
實際上,我會給你用一種藥,你什麼都不會記得。
”
“噢。
”哈桑說。
他松了一口氣,微笑着,但也隻是松了一口氣。
“我不是害怕,老爺,我隻是……”哈桑也許是個傻瓜,我可不是。
我知道要是醫生跟你說不會痛的時候,你的麻煩就大了。
我心悸地想起去年割包皮的情形,醫生也是這麼對我說,安慰說那不會很痛。
但那天深夜,麻醉藥的藥性消退之後,感覺像有人拿着又紅又熱的木炭在燙我的下陰。
爸爸為什麼要等到我十歲才讓我割包皮呢?
我百思不得其解,這也是我永遠無法原諒他的事情之一。
我希望自己身上也有類似的殘疾,可以乞換來爸爸的憐憫。
太不公平了,哈桑什麼都沒幹,就得到爸爸的愛護,他不就是生了那個愚蠢的兔唇嗎?
手術很成功。
他們剛解掉繃帶的時候,我們多少都有點吃驚,但還是像庫瑪大夫先前交代的那樣保持微笑。
但那并不容易,因為哈桑的上唇看起來又腫又怪,沒有表皮。
護士遞給哈桑鏡子的時候,我希望他哭起來。
哈桑深深地看着鏡子,若有所思,阿裡則緊緊握住他的手。
他咕哝了幾句,我沒聽清楚。
我把耳朵湊到他唇邊,他又低聲說了一遍。
“謝謝。
”
接着他的嘴唇扭曲了,當時,我完全知道他在幹什麼。
他在微笑。
就像他從母親子宮裡出來時那樣微笑着。
随着時間的過去,腫脹消退,傷口彌合。
不久,他的嘴唇上就隻剩下一道彎彎曲曲的縫合線。
到下一個冬天,它變成淡淡的傷痕。
說來諷刺,正是從那個冬天之後,哈桑便不再微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