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
冬天。
每年下雪的第一天,我都會這樣度過:一大清早我穿着睡衣,走到屋子外面,雙臂環抱抵禦嚴寒。
我發現車道、爸爸的轎車、圍牆、樹木、屋頂還有山丘,統統覆蓋着一英尺厚的積雪。
我微笑。
天空一碧如洗,萬裡無雲。
白晃晃的雪花刺痛我的眼睛。
我捧起一把新雪,塞進嘴裡,四周靜谧無聲,隻有幾聲烏鴉的啼叫傳進耳裡。
我赤足走下前門的台階,把哈桑叫出來看看。
冬天是喀布爾每個孩子最喜歡的季節,至少那些家裡買得起一個溫暖鐵爐的孩子是這樣的。
理由很簡單:每當天寒地凍,學校就停課了。
于我而言,冬天意味着那些複雜的除法題目的結束,也不用去背保加利亞的首都,可以開始一連三個月坐在火爐邊跟哈桑玩撲克,星期二早晨去電影院公園看免費的俄羅斯影片,早上堆個雪人之後,午餐吃一頓甜蕪青拌飯。
當然還有風筝。
放風筝。
追風筝。
對于某些可憐的孩子來說,冬天并不代表學期的結束,還有種叫自願冬季課程的東西。
據我所知,沒有學生自願去參加那些課程,當然是父母自願送他們去。
幸運的是,爸爸不是這樣的家長。
我記得有個叫艾哈邁德的家夥,住的地方跟我家隔街相望。
他的父親可能是個什麼醫生,我想。
艾哈邁德患有癫痫,總是穿着羊毛内衣,戴一副黑框眼鏡――阿塞夫經常欺負他。
每天早晨,我從卧室的窗戶看出去,他們家的哈紮拉傭人把車道上的雪鏟開,為那輛黑色的歐寶清道。
我看着艾哈邁德和他的父親上車,艾哈邁德穿着羊毛内衣和冬天的外套,背着個塞滿課本和鉛筆的書包。
我穿着法蘭絨睡衣,看他們揚長而去,轉過街道的拐角,然後鑽回我的床上去。
我将毛毯拉到脖子上,透過窗戶,望着北邊白雪皚皚的山頭。
望着它們,直到再次入睡。
我喜歡喀布爾的冬天。
我喜歡夜裡滿天飛雪輕輕敲打我的窗戶,我喜歡新霁的積雪在我的黑色膠靴下吱嘎作響,我喜歡感受鐵爐的溫暖,聽寒風呼嘯着吹過街道、吹過院子。
但更重要的是,每逢林木蕭瑟,冰雪封路,爸爸和我之間的寒意會稍微好轉。
那是因為風筝。
爸爸和我生活在同一個屋頂之下,但我們生活在各自的區域,風筝是我們之間薄如紙的交集。
每年冬天,喀布爾的各個城區會舉辦風筝比賽。
如果你是生活在喀布爾的孩子,那麼比賽那天,無疑是這個寒冷季節最令人振奮的時候。
每次比賽前夜我都會失眠,我會輾轉反側,雙手借着燈光在牆上投射出動物形狀的影子,甚至裹條毛毯,在一片漆黑中到陽台上呆坐。
我像是個士兵,大戰來臨前夜試圖在戰壕上入睡。
其實也差不多,在喀布爾,鬥風筝跟上戰場有點相像。
跟任何戰争一樣,你必須為自己做好準備。
有那麼一陣,哈桑和我經常自己制作風筝。
秋天開始,我們每周省下一點零用錢,投進爸爸從赫拉特買來的瓷馬裡面。
到得寒風呼嘯、雪花飛舞的時候,我們揭開瓷馬腹部的蓋子,到市場去買竹子、膠水、線、紙。
我們每天花幾個小時,打造風筝的骨架,剪裁那些讓風筝更加靈動的薄棉紙。
再接着,我們當然還得自己準備線。
如果風筝是槍,那麼綴有玻璃屑的線就是膛裡的子彈。
我們得走到院子裡,把五百英尺線放進一桶混有玻璃屑的膠水裡面,接着把線挂在樹上,讓它風幹。
第二天,我們會把這為戰鬥準備的線纏繞在一個木軸上。
等到雪花融化、春雨綿綿,喀布爾每個孩子的手指上,都會有一些橫切的傷口,那是鬥了一個冬天的風筝留下的證據。
我記得開學那天,同學們擠在一起,比較各自的戰傷。
傷口很痛,幾個星期都好不了,但我毫不在意。
我們的冬天總是那樣匆匆來了又走,傷疤提醒我們懷念那個最令人喜愛的季節。
接着班長會吹口哨,我們排成一列,走進教室,心中已然渴望冬季的到來,但招呼我們的是又一個幽靈般的漫長學年。
但是沒隔多久,事實證明我和哈桑造風筝實在不行,鬥風筝倒是好手。
我們設計的風筝總是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,難逃悲慘的命運。
所以爸爸開始帶我們去塞弗的店裡買風筝。
塞弗是個近乎瞎眼的老人,以替人修鞋為生,但他也是全城最著名的造風筝高手。
他的小作坊在擁擠的雅德梅灣大道上,也就是喀布爾河泥濘的南岸那邊。
爸爸會給我們每人買三個同樣的風筝和幾軸玻璃線。
如果我改變主意,求爸爸給我買個更大、更好看的風筝,爸爸會買給我,可是也會給哈桑買一個。
有時我希望他别給哈桑買,希望他最疼我。
鬥風筝比賽是阿富汗古老的冬日風俗。
比賽一大清早就開始,直到僅剩一隻勝出的風筝在空中翺翔才告結束。
我記得有一年,比賽到了天黑還沒終結。
人們在人行道上,在屋頂上,為自家的孩子鼓勁加油。
街道上滿是風筝鬥士,手裡的線時而猛拉、時而速放,目不轉睛地仰望天空,力圖占個好位置,以便割斷敵手的風筝線。
每個鬥風筝的人都有助手,幫忙收放風筝線。
我的助手是哈桑。
有一次,有個多嘴的印度小孩,他家最近才搬到附近,告訴我們,在他的家鄉,鬥風筝必須嚴格遵守一些規則和規定。
“你必須在指定的區域放風筝,并且你必須站在風向成直角的地方。
”他驕傲地說,“還有,你不能用鋁來做玻璃線。
”
哈桑和我對望了一眼。
讓你吹吧。
這個印度小孩很快會學到的,跟英國人在這個世紀之初以及俄國人在1980年代晚期學到的如出一轍:阿富汗人是獨立的民族。
阿富汗人尊重風俗,但讨厭規則,鬥風筝也是這樣。
規則很簡單:放起你的風筝,割斷對手的線,祝你好運。
不僅如此,若有風筝被割斷,真正的樂趣就開始了。
這時,該追風筝的人出動,那些孩子追逐那個在随風飄揚的風筝,在臨近的街區奔走,直到它盤旋着跌落在田裡,或者掉進某家的院子裡,或挂在樹上,或停在屋頂上。
追逐十分激烈:追風筝的人蜂擁着漫過大街小巷,相互推搡,像西班牙人那樣。
我曾看過一本書,說起他們在鬥牛節時被公牛追趕的景象。
有一年某個鄰居的小孩爬上松樹,去撿風筝,結果樹枝不堪重負,他從三十英尺高的地方跌下來,摔得再也無法行走,但他跌下來時手裡還抓着那隻風筝。
如果追風筝的人手裡拿着風筝,沒有人能将它拿走。
這不是規則,而是風俗。
對追風筝的人來說,最大的獎勵是在冬天的比賽中撿到最後掉落的那隻風筝。
那是無上的榮耀,人們會将其挂在壁爐架之下,供客人歡欣贊歎。
每當滿天風筝消失得隻剩下最後兩隻,每個追風筝的人都厲兵秣馬,準備摘取此項大獎。
他們會朝向那個他們預計風筝跌落的地方,繃緊的肌肉蓄勢待發,脖子擡起,眼睛眯着,鬥志昂揚。
當最後一隻風筝被割斷,立即一片騷動。
多年過去,我曾見到無數家夥參與追風筝,但哈桑是我見過的人中最精于此道的高手。
十分奇怪的是,在風筝跌落之前,他總是等在那個它将要跌落的地方,似乎他體内有某種指南針。
我記得有個陰暗的冬日,哈桑和我追着一隻風筝。
我跟着他,穿過各處街區,跳過水溝,側身跑過那些狹窄的街道。
我比他大一歲,但哈桑跑得比我快,我落在後面。
“哈桑,等等我。
”我氣喘籲籲地大喊,有些惱怒。
他轉過身,揮揮手:“這邊!
”說完就沖進另外一個拐角處。
我擡頭一看,那個方向與風筝跌落的方向恰好相反。
“我們追不到它了!
我們跑錯路了!
”我高聲叫道。
“相信我!
”我聽見他在前面說。
我跑到拐角處,發現哈桑低首飛奔,根本就沒有擡頭看看天空,汗水浸透了他後背的衣服。
我踩到一塊石頭,摔了一跤――我非但跑得比哈桑慢,也笨拙得多,我總是羨慕他與生俱來的運動才能。
我站起身來,瞥見哈桑又拐進了另一條巷子。
我艱難地追着他,摔破的膝蓋傳來陣陣劇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