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武的一席話令王栩哭笑不得,雖弟子似乎是在戲弄老師,但為師者不得不承認自己命題的不周密,不得不為其非凡的見解與超群的辯才所折服。
仿佛是為了報複昨日的被嘲弄,次日王栩又向田武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,有人誇耀自己力大能舉秋毫,目明能見日月,耳聰能聞雷霆。
王栩問:“汝以為此乃英雄乎?
”
田武微微一笑說:“舉秋毫不為多力,見日月不為明目,聞雷霆不為聰耳。
猶如預見勝利不超過衆人之所知,非高明中之最高明者;奮戰而取勝,天下皆曰善,非善之善者也。
古之所謂善戰者,常取勝于易勝之敵,故既無智名,又無武功,蹦其取勝無疑,确有把握,與之交戰者乃不堪一擊之敵。
善戰者,總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,同時又不放過任何取勝之機。
勝兵先創造取勝的條件,而後求戰;敗兵則相反,先戰而後僥幸取勝。
善用兵者,多方修治‘不可被戰勝’之道,确保必勝之法度,故能掌握勝敗之命運。
”
田武這哪裡是在回答老師的提問,簡直是在寫學術淪文,作學術報告。
不過,他似乎有些出爾反爾,一會兒對那些不善攻守者嗤之以鼻,不屑一戰,故而兩手空空而還;一會兒又贊揚那些取勝于容易戰勝的敵人為古之善戰者,這難道不前後矛盾嗎?
不,這正是生活的辯證法,戰争的辯證法,強大的敵人可削弱之,使其處于失敗的劣勢,然後戰而勝之。
第二年春天,和風煦煦,暖日融融,花紅柳綠,鳥啼燕飛,一個怡神醉心的上午,王栩于門前的草坪上在給田武上着别開生面的新課。
這堂課的中心是講作戰的奇正變化。
奇與正的概念很抽象,不好理解。
王栩講學授徒,從不先講那味同嚼蠟的概念和理論,而是從具體到抽象,從實踐上升到理論,而且多是啟發學生自己去抽象,去歸納、總結、提高。
這天,王栩先從燦燦紅日和明媚的春光講到日月的運行,四時的更替與循環往複。
其次,他用青、黃、赤、白、黑五色,在素帛上畫出一幅幅絢麗多彩的寫意畫,有山水,有花卉,有鳥蟲。
第三,他彈琴擊築,吹竽鼓瑟,用宮、商、角、徵、羽五聲演奏了一曲曲優美動聽的歌,有歡快的,有悲凄的,有哀怨的。
第四,他用酸、甜、苦、辣、鹹五種調料做了十個菜款待他這得意門生,自然多是山珍野味。
師徒吃着佳肴,喝着自釀的米酒,邊吃邊聊,邊喝邊談,你一言,我一語,共同來讨論這用兵的奇正問題,最後田武奉師命作了總結性的發言,他說:“大凡戰者,多以正兵當敵,以奇兵取勝。
故善出奇制勝之将帥,其戰法如天地變化無窮,似江河奔流不竭,終而複始,如日月之運行,死而複生,若四季之更替。
聲不過五,五聲之變,不可勝聽也。
色不過五,五色之變,不可勝觀也。
味不過五,五味之變,不可勝嘗也。
戰勢不過奇正,奇正之變,不可窮盡也。
奇正相生,如循環旋轉,無頭無尾,孰能窮盡呢?
”
盛夏一日,王栩帶上器具、弓箭、幹糧和水壺,鎖上觀門,與田武一起周遊群山衆谷,采藥去了。
師徒二人,跋山涉水,手之所攀,步之所履,俱為崇山峻嶺,深溝險壑,因為這些地方人迹罕至,名貴藥材不易被人采走。
天氣悶熱,空中無一絲風,人在山林中行走,如同悶于蒸籠中一般,窒息難熬。
王栩雖年高八旬,但因常年跋涉于深山密林之中,什麼路也攀登過,什麼天氣也遇見過,并不感到十分艱難。
田武則不然,自幼生于名門,長于宦府,哪裡吃過這樣的苦,受得了這樣的罪。
幸而習過武練過十八般武藝,筋骨尚強健,不然的話,早就累成癱鴨趴雞了。
王栩見他渾身大汗淋漓,隻穿一件短褲,濕得緊緊地貼在肌膚上,張着大嘴,一步三喘,步履踉跄,但他不肯示弱,尾随老師,涉過一澗又一澗,攀過一峰又一峰,直到老師下令,這才癱坐于地,仰面躺倒,再也不想爬起身來。
這是一處背陰的山林,松柏楊柳,挨挨擠擠,密密麻麻,因為山谷中紋風不動,這粗粗細細的樹幹,就像立正的士兵那樣站在那裡,一動不動,一排排,一行行,一方方,一隊隊,肅然整齊,嚴陣以待。
群山衆峰,寂靜安然,仿佛疲勞過度,都已進入了夢鄉。
王栩也躺下身去,師生肩并着肩,臉對着臉,同床共枕一般。
他們安閑地躺着,胡亂啃些幹糧,捧着水壺飲些清泉,邊吃邊聊,拉家常,談兵法。
小田武精力不濟,談着談着便昏昏入睡了。
起風了,越刮越大,越刮越兇,越刮越猛,在樹梢上奔跑,在山谷中逃竄,在密林中怒吼,枯枝敗葉四處飄飛,不斷有樹枝折斷的聲音從遠近傳來,風起雲湧,從對面的山峰上俯沖下來,籠罩于密林之上。
雲是濃的,堆積如山;是烏黑的,将山林變成了洞穴;是翻滾的,像大海波濤洶湧。
風與雲,這對孿生兄妹,攪得峰巒昏暗,谷壑不甯。
隐隐的雷聲在遠處滾動,越來越近,轉瞬到了近前,突然,耀眼的閃電蜿蜒即逝,一聲脆雷在頭頂炸響,隻炸得巨峰顫抖,深壑轟鳴,重林呼嘯,暴雨鋪天蓋地。
仿佛雲層上邊全是水,一旦雲層被撕破,這水就一股腦地落了下來。
狂風暴雨,像無數條皮鞭,狠命地抽打着山巒,抽打着林木,抽打着河谷,懲罰着這個罪惡的世界。
眨眼工夫,山洪暴發,千峰飛瀑,萬谷奔騰,屋宇般的巨石在河谷中隆隆滾動,似沖出山林的猛獸,令人望而生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