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
“酋長!
”
“酋長!
”
陸琛的聲音将肖少華的思緒從回想裡拔了出來。
趙明軒那抹自信而明亮的笑容,像一道光的影像,掠過後,殘餘幾分灼熱在他視網膜上。
“嗯?
”肖少華一晃神,看到陸琛重新遞了份檢測報告給他。
“你還好吧?
昨晚沒睡?
這是最新的。
”陸琛說道,“區域演算和過程結果分别用藍紅黃标示出來了。
你看看。
”
“行。
”肖少華拿起熒光筆,翻開第一頁就注意到那上面有幾個非常明顯的數據偏差,“……等等,這裡不應該以收率高低作為依據,聚合物沉澱包裹單體的比率排序提前,與溶解性挂鈎。
”
接着他又劃出幾個,解釋給陸琛聽,“6-ht受體激活前後,有一個區間變化,分為三個階段……”
陸琛将平闆拿出來,邊聽邊改,“好的。
”又去把程序調出來,一邊修代碼,一邊問肖少華。
“酋長,午飯你打算吃什麼?
”
“到時去食堂看吧,”肖少華看着報告,又找到一處體系設計漏洞,“你呢?
”
“我家向導給我做了愛心午餐~”陸琛說出這句的時候,表情愉悅帶兩分得意,尾音都上揚了一秒。
“哈哈,”肖少華被他感染,笑道,“不錯啊。
你們結婚多久了?
”
“去年三月,你忘了我發喜糖的時候老立還說我終于嫁出去了。
”陸琛道。
肖少華頓時有個不妙的預感,“你家向導男的女的?
”
“女的!
女的!
xx染色體!
”陸琛笑得前俯後仰,“想什麼呢您!
”他拍了拍大腿道,“不過她還沒畢業,我房子錢也沒攢夠,暫時還跟老立住一塊。
”
“啊,這樣。
”肖少華笑道,把修好的一部分放到掃描儀裡,數據上傳又給陸琛口中的“老立”,他搭檔,也就是丁立仁也發了一份。
“恭喜你了。
”他說着,聲音低下去,又翻了一會報告,發現腦子裡遊過的全是感官生物學的術語,怎麼都無法集中注意力,于是開口:“诶對了,你們哨兵,有喜歡過普通人的嗎?
”
“有啊,”正寫代碼的陸琛說,扔下光标,轉過身指了指他自己,“比如我。
”
肖少華囧,“真的假的?
”
“哈哈,老立估計沒跟你說過,”陸琛笑,“不過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,”目光飄遠,“那會兒……真是……喜歡地要死要活,為了她,我甚至願意天天忍着感官過載當糖吃。
你知道的吧,我嗅覺。
一過載,那真是窒息一樣的想死。
”他看向肖少華。
後者臉上的笑容消失了:“……現在呢?
”
陸琛點點頭,“現在啊,她早早結婚生子,連小孩都能打醬油去了。
”哨兵笑了笑,語意有些釋然和懷念,“……其實是她先受不了提出要分手的,她說無法看我再這樣痛苦下去。
”
肖少華嗓音微澀:“那……你……”
“——我很感激她的放手,因為當時那種情況,繼續僵持下去隻是互相折磨而已,再多的感情也耗不過現實。
”陸琛坦然地望着對方說道,“要不然我也遇不上我現在的向導,”說着他眼中浮出一層如水情深,“……是她帶着我,幫我從内心的巨大創傷中走了出來,感官也不再時時過載,終于體會到了一種何謂靈魂的幸福與偉大安甯……”
肖少華聽着他滿懷情感的叙說,心一點點涼了下來。
手指握住了,紙張冰冷。
主機響起“滴滴”兩聲提示音,陸琛轉回身去檢查,發現是運算少了個符号,他邊敲鍵盤邊說:“……其實有時候,也真不是對方哪裡不好,也不是我不夠愛她。
哎,你說愛有什麼用呢?
又不能當飯吃。
感官過載的時候還不如一瓶向導素。
對不對?
”
話落陸琛等了會,沒聽到肖少華反應。
他回過頭,卻見到那原本還坐着人的地方已經空了,隻留下一份修改了一半的報告。
一把推開srn研究組實驗室的大門,肖少華握着磁卡大步走向他的工作台。
培養基裡的闆子上已經落了菌。
這是一個為提取1-m10嗅覺受體介質做的準備,用于分析氣味與受體之間的相互作用,進一步探讨精神力外放酶對嗅覺系統的激活程度。
其實并沒有什麼用。
因為肖少華對感官生化這塊方向的不熟悉,酶切已經壞了三次。
而這僅僅隻是五感之一的嗅覺。
将菌液置入離心機時,他忽然想起一個有關于他們這行的老笑話:
也是一名分子生物學家,買了輛車,企圖分析汽車各部位之間的作用。
于是該學家将車碾碎,打成粉末,通過各種通量、試劑、溶液,熒光檢測等手段,寫了份報告,鄭重表達了該車是由不同百分比的碳、鋼、玻璃等構成,無法産生活性運動機制。
“小紅,你課上完了?
”感到旁邊有人,肖少華以為是他的助手蘇紅,回頭問了一句。
卻見來巡查的邱景同背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。
“嗯,接私活了?
”
“啊,老師!
”肖少華頓時像被犯錯抓包的小學生。
“我……呃……”
“行啊,翅膀長硬了,”邱景同拿起他放在旁邊的實驗報告看了一眼,“感官……嗅覺,穩定機制?
”
肖少華将離心機停下,知道這次也廢了。
而他的研究生導師,則在翻閱了兩頁他的實驗報告後,放下,面色嚴肅地擡眼看向他,“小肖,什麼意思?
”見肖少華連與他對視都不敢,邱景同點點頭,“你想換方向?
”
“不……不是,我……我隻是想研究一下……”肖少華看向旁邊的儀器,心裡亂糟糟的,“……還有沒有别的感官穩定劑……”
“啪”一下,那份實驗報告就被甩到了他腦門上,同時響起的還有邱景同的大罵,“你知道你是做‘情緒’的吧?
你要選‘感官’,你怎麼大二時候不選,大三時候不選,現在換方向,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?
你還想不想要你的課題基金了!
?
”
“我……”
邱景同打斷他的話:“告訴我,這個新型感官穩定劑你打算多久做出來?
”
“老師我……”肖少華閉了閉眼,是滿心無可言說的焦灼。
“我希望……越快越好……”
“你進實驗室多久了!
?
嗯?
”邱景同被氣得都要笑了,“幾年了,嗯?
中級研究員,你是中級研究員!
你不是實習生,你不是那些——”他伸手往門外一指,“滿腦子白日夢的大一新生!
”
肖少華沉默。
“貪多不爛!
異想天開!
”邱景同恨道,“臨陣易轍!
東一榔頭西一錘子,最後一事無成的例子還少嗎?
現在市面上有多少種感官穩定劑?
當初光成分篩選就用了八年!
胡良工是誰?
薛定容是誰?
就一個穩定精神力屏障的催化劑他們研究了多久,十年,還沒弄出來!
你打算做多久?
兩年?
一年、一個月?
!
”
邱景同冷笑:“你以為你是誰?
”看到學生咬住下唇不說話,他心中更怒,“肖少華,你太令我失望!
”
抛下這一句後,轉身便往外走。
一步、兩步,衣服被拉住,邱景同扯了扯,沒扯出來,他回頭去看,發現學生在發抖,“可是、老師……怎麼辦……”聲音都在哆嗦,表情是溢于言表的不安與痛苦,就像有什麼在反複拷打他的靈魂,将之放在火上折磨。
“我該怎麼辦……”
邱景同蓦地心頭一軟,歎了口氣,“說吧,到底怎麼回事。
”
“……我……我有一個朋友,”說出這句後,肖少華輕笑了一聲,頓了頓,“也不是。
”他垂首不語片刻,又擡頭望着邱景同問:“就是……如果……一個普通人喜歡上了一個哨兵,四級的……怎麼辦?
”
邱景同呆住。
他看着學生,有幾秒,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。
肖少華靜靜地回視他。
“你啊,”邱景同再開口,帶了幾分凝重,“我勸你……還是放棄吧。
”
“——為什麼?
”素來一副天塌下來了也能沉住氣的學生,此時顯出了幾分少見的倉惶失措。
“小肖啊,你太年輕。
”邱景同道,“也很有勇氣。
”他拍了拍學生的手背道,示意其鎮定。
“可是,這實在是一種沒有未來的行為。
”
“如果我可以……”
“不用想了。
來不及的。
”邱景同握住學生的手,語重心長道,“且不說你現在手上有多少項目,多少進度,sss研究組是一個團隊,你既然在一個團隊裡,就不單單隻代表你自己,老胡對你們寄予厚望。
你也有你的責任和抱負。
我這裡,你提出了一個課題,就把你現在這個課題先專心做好,也是對你的團隊和學術生涯負責。
至于哨兵,他的痛苦你無法緩解,他的精神世界你也進不去。
何謂喜歡?
如果真的喜歡,就給他找一個共鳴度最高的向導。
”
學生怔怔的表情,但邱景同知道對方已經聽進去了。
“何況,到頭來,就算你研究出來了又能怎麼樣?
一個沒有向導的哨兵,永遠不可能攀上他作為哨兵的頂峰。
”
導師的話語,在他耳邊回響。
被邱景同扔出實驗室、強制放假一天的肖少華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研究所。
像被困進了籠子裡的飛鳥。
責任、團隊、堅忍與專注,他懂。
他都懂!
可是,頂峰、頂峰!
……如果我不要什麼頂峰呢?
——我甯可,他就在我身邊老老實實、平平安安地待着!
心底有個聲音激烈地抗議道。
他知道,就算這一點,也即将成為奢望。
趙明軒的感官失調,這一次雖然也及時得到了緩解,可是下一次呢,下下一次呢?
誰能保證以後出任務的時候,一點神遊都不會發生?
誰又能保證,步入中期的狂躁症不會随時惡化?
向導素的賴藥性和副作用已經呈現出一個明顯的階梯狀增長,何況緊要關頭隻要有一點走神,就是将死亡的把柄親自遞到了敵人手上!
“非要……向導不可嗎……”
肖少華喃喃自語,他閉上眼睛,傾聽内心驟然而起的一聲咆哮。
——為什麼不早告訴我!
指尖仿佛還殘留有撫摸到那兇口上的傷,凹凸不平的觸感。
從十指蔓延而上的疼痛,連着心髒。
“——為什麼,不早一點告訴我!
”
握手成拳,指甲嵌入肉裡。
心底響起另一個聲音:
——告訴你又能如何!
那聲音也罵道:
别傻了,肖少華!
你當覺醒是你家開的嗎!
你想覺醒就覺醒!
你想壓制就壓制,你以為你是誰!
是溫克勒博士的郵件,每一個字符都拼成了無意義的詞彙。
揮打在他臉上。
是所有那些,他連定義都沒全摸清楚的感官生物學術語,在嘲笑他的狂妄自大。
是哨兵味覺覺醒那日,毫無征兆倒在他面前的景象。
曆曆在目。
——那如果……那如果強制對方失感呢?
這個念頭一起,後背頓時疼的他就像要撕裂一樣,火燒火燎的根本無法往下思考,他抱着肩胛骨蹲下,眼前晃過那教科書般的圖片,都是戰争中,那些被敵方以非自然過程強制失感的哨兵,早衰而死的痛苦面容。
——“事實上,我并不是在命令你離開他。
我隻是請求……如果可以,希望你能給我們一個機會……挽救一名優秀哨兵的生命。
請求你,不要讓他,還未真正翺翔,便失去了資格!
”
喻蓉的聲音也響起。
心髒就像被上了發條一樣,緊繃怵麻。
“我知道我知道……别急、别急。
”肖少華輕聲安撫,示意心裡的那個自己冷靜下來。
他自認并不喜歡自怨自艾,遇到問題第一時間反應的是尋求解決辦法。
别逃、别逃,别怕、别怕,快想辦法。
——假使,如果真的豁出去——改換研究方向呢?
——從向導走到哨兵,從情緒走到感官,數字之差,卻是一山之隔。
——為什麼隻能是哨兵向導締結精神鍊接,怎樣讓普通人也能看到精神體,是否有别的非常規方式覺醒,如何在無法結合的情況下穩定感官?
這上任何一個課題隻要展開,都是能令生物學家們耗費一生研究的内容!
妄想隻能是妄想,因為在解決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前,其實需要走過的是無數的難路,隐藏着不知道多少個必須解決的前提,就像行業與行業的爆炸發展,往往互相勾連,就像要制造一顆隻不過堪堪達到計量标準統一的小小螺絲釘,也要先有機床,一個相對完善的工業體系,它的背後,是一代人幾十年的辛苦努力,否則說來輕易的一句話不過就是空中樓閣……
肖少華在腦海内拼命刷過他知道的不知道的,認識的不認識的人所在進行任何相關研究,可是就如同邱景同所說,當初光一個感官穩定劑的成分篩選就用了八年,向導素臨床前,藥效、藥理、毒理、工藝等等等等,哪個不需要試驗周期?
他知道有人已經成功做出遞質靶向複原的研究,可那是針對普通人的!
改換研究方向,說的容易,就算是感官神遊症的生化治療相關,五年專業,兩年項目,也要至少先完成兩個基礎課題才算摸到了門檻。
他那算什麼,頂多一個sg大二學生感官方向的實驗室作業!
——沒有時間了!
這句話在他心頭炸開。
将所有邏輯炸成碎片。
“太遲了……太遲了……”
風聲嗚咽,如同人的歎息。
肖少華思緒混亂,将所有能想到的解決方案都捋了一遍,他邊走邊想,胡亂走着,往前往後、往左往右,沒有任何方向上的認知。
唯一能夠感受到的是,自身的如斯渺小與無力。
景物變換,時間流逝。
恐懼與焦灼緊緊攥住他的兇口。
直到旁邊毫無征兆地傳來了一句:
“後生仔,莫走喽,前面到頭了,再走就撞牆啦。
”
一名掃地的清潔工提着兩袋垃圾,站在一旁善意地出聲提醒道。
肖少華聞言,猛地擡起頭,撞入眼簾的是一面灰撲撲的磚牆。
粗粝的花紋,堅實的牆面。
離他的鼻尖還有三公分。
——原來已經走到頭了。
他恍然。
熱淚盈眶,撲簌而落。
……是死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