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一個人跟老天爺較着勁兒,作着賭,老天爺大概是挺生氣的,居然讓一個小小的凡人這樣挑釁,所以成日裡天氣都陰沉沉的,平白無故地給人心頭添不痛快。
魚非池一記又一記漂亮的白眼翻着,翻得那叫一個蕩氣回腸,老天爺估摸着是跟她卯上了,她越是仗着遊世人的身份跟它打賭,老天爺就越是把天壓得低低的,雲踩得低低的,迫得讓人喘不上氣來。
縮在院子裡跟石鳳岐纏得快要變成一個人的魚非池,這會兒已是連下榻都很艱難,她沒事兒就念念叨叨着――
“我就是跟你賭着玩的,你不會這麼小氣吧,你不會真的要看着我死吧,我說你能不能有點老天爺的樣子了,你能不能氣度大一些,跟我個凡人置氣你好意思啊?
”
“好啦我跟你開玩笑的,我會好好地履行遊世人的義務,我會好好一統須彌,你别惱了,我挺好,也挺好看,你就不要再等一百年再等一個遊世人了,一百年啊,是吧,好久的呢。
”
……
她一個人默默地念念叨叨,神經兮兮,好幾回石鳳岐看她一個人嘴皮子動動動個不停,都忍不住拿手指捏着她小嘴,笑聲道:“你在幹嘛呢?
”
“跟老天爺打商量呢。
”魚非池嘟囔着:“讓他别把我小命收走了。
”
“那你得跟閻王商量呀。
”石鳳岐心疼到無以複加,果然她還是不想死的吧,誰會想死呢?
“閻王爺歸老天爺管,我這叫越級請示。
”魚非池拉開石鳳岐衣裳,小臉貼着他肌肉勻稱結實的兇膛,聽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,真好聽啊,他的心髒完好無缺,可以活好久好久了。
石鳳岐便将衣衫半解,敞着兇口讓她靠在自己身上,看着院中靜好的花與葉,細細吻過她額頭,她發端,越來越濃密的絕望如有實質将他緊緊的箍匝起來。
他已用盡了所有的方法,找遍了所有的人,沒有人,可以救他的非池。
原來真有絕路一說,絕路盡頭,未必可逢生。
魚非池靠在石鳳岐兇前,迷迷糊糊地說:“石鳳岐我好像出現幻覺了,我好像……看到了艾司業。
”
“别神遊八方了,魂兒别到處跑,好好陪我。
”
“唉呀,糟糕,我還看到老教院長和老授院長了,看樣子我真的要死了,有人說,人在臨死之前會看到自己一生回放在眼前,照理說我也得是先看着我爹娘啊,怎麼從無為學院開始看起了?
”魚非池咂着舌頭,啧啧稱奇。
“那有沒有看到我?
”石鳳岐的眼眶已經通紅,竭力平穩的聲音裡全是顫抖,攬着她肩膀的手也不知不覺抓緊,像是這樣,就可以把她留得久一些。
“沒看到,一定是以前你在學院的時候太讨厭了。
我跟你講哦,老教院長好像又胖了,天啦,他都胖成個球了,比先前隋帝老胖子還要胖,還有艾司業身上的衣服好像三個月沒洗了一樣,全是灰土,髒死了,一點為人師長的樣子都沒有……”
“我看她好得很,死不了,咱回吧。
”艾幼微氣得頭頂冒青煙。
石鳳岐與魚非池俱是一愣,猛地坐起來,揉了揉眼睛看着前方三個玄袍人,一聲驚呼:“艾司業,老教院長,老授院長!
”
艾幼微脫了鞋子跳着腳就蹦過來:“我髒死了是吧?
髒死了是吧?
啊!
你個死丫頭,我們幾個老家夥,一把老骨頭從無為學院跑到你這裡一口氣兒都沒歇,命都搭進去半條,你就這麼編排我們是吧?
死丫頭我打死你!
”
石鳳岐趕緊把魚非池護在身下,後背上噼裡啪啦地全是艾幼微的鞋底印,有些沒弄清楚狀況。
“艾司業,兩位院長,你們怎麼來了?
”石鳳岐驚奇地問道。
“你給我躲開,我非抽死這死丫頭!
”艾幼微當真是要氣炸了,這麼多年不見,本來還想着見面了好好跟這寶貝丫頭叙叙舊,結果倒好,還沒開口打招呼就聽到魚非池好一通嫌棄。
“把我那份算上!
我胖成個球?
我打到你像個球!
”老教院長也氣得跳腳。
落得獨獨一個仙風道骨的老授院長在旁邊捋着胡須,笑着看熱鬧。
魚非池知道這是又撩炸了艾司業的脾氣,縮在石鳳岐兇口堅決不出頭,心裡有些幸福又有些酸澀,唉,看來自己這是真要死了,連他們都來了。
老天爺這是小氣得要死去,非得跟自己這麼個凡人計較,娘了個腿的。
不過,好像也挺滿足的,學院還有故人來,感覺也是挺榮幸的樣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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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為學院啊,感覺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一般,原來已經離開學院快有七年了,也不知學院裡的那株吉祥槐是不是還活着,春天的時候是不是還會結出細碎的小米花,那片青翠的竹林也不知有沒有人打理,後院池塘裡鬼夫子養的魚,也不知死絕了沒。
唉,無為學院啊。
她此生命運真正開始的地方。
等到艾幼微發完了脾氣,魚非池才扒着石鳳岐肩膀一點衣服露出兩隻眼睛,鬼靈精怪地眨了眨,就跟很久很久以前,她還是學院弟子的時候一樣,總是有一萬種方法可以把艾幼微氣得上蹿下跳。
她笑聲道:“艾司業,兩位院長大人,你們這是給我送終來了啊?
”
“送你大爺!
會不會說話!
”艾幼微怒喝一聲。
“我記得,十年期内,你們無事是不會下山的,我們也不上山,這……你們不是來給我收屍送終,跑來幹啥?
”魚非池小聲地反駁。
“來看你作死啊。
”艾幼微說。
“作不起來了,反正要死了。
”魚非池樂呵呵一笑,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。
三位長者俱不再說話,看着魚非池笑得一臉稀爛的面容神色悲怆難過。
以前在學院的時候,她就是個不服管教的,不說不把天王老子放在眼裡,至少天下人個個都尊敬的鬼夫子,她從來沒當回事過,成日裡想着就是怎麼躲懶,怎麼逃下山,怎麼過她的逍遙小日子。
那時候她快活得像極了後山裡的那隻羽毛鮮豔的知更鳥,自由自在的,想飛去哪裡就飛去那裡,身體也倍兒棒,吃嘛嘛香,一覺睡到大天亮。
怎地鬧騰鬧騰,鬧到了這半死不活的樣子?
艾幼微在心底沉沉地歎了聲氣,那時候送魚非池他們七子下山,魚非池還在跟鬼夫子鬧脾氣,鬧别扭,想沖下山去,結果又被懸天索道難住,怕高的她氣得一屁股蹲坐在地上,委屈得想哭,紅着鼻頭倔着小臉再也不肯回頭看一眼無為學院。
那個的時候的魚丫頭,可真是招人喜歡啊,又跳脫又快活,滿腦子的奇妙主意,古怪道理,兇有千般丘壑卻隻一心躲懶隻圖高人放過。
他捧在心尖尖兒上的寶貝丫頭,可被這世道折磨慘了,靈魂死幾回,命運多波折,這一路來啊,她可是受了不少的苦,想想都讓人心疼。
“來,讓司業看看,你長高了沒有?
”艾司業握住魚非池手腕,拉着她站起來,像個仁慈的長輩看着自己的後輩孩兒,眼中滿滿的都是憐惜與寵愛。
魚非池搖搖晃晃站起來,在艾幼微跟前轉一圈,笑嘻嘻道:“不僅長高了,還長漂亮了。
”
“不怕醜。
”艾幼微笑罵一句,心間卻有些悲涼,這丫頭的脈像,叫魚翔脈,是七絕之脈中的一種死脈。
魚翔脈似有似無,乃心絕之脈。
凡見七脈者,必死無疑。
這麼年輕,這麼好看的魚丫頭,要死咯。
魚非池撲進艾幼微懷裡,擁抱着他:“司業啊,我好想你。
”
“不恨學院啦?
”艾幼微輕笑,寬大的手掌撫着她後背。
“不恨啊,從來也沒恨過。
雖然我還是讨厭學院裡的那一派亂七八糟的規矩,以後要是有說書人說故事,鬼夫子肯定是大魔王!
”魚非池撅着嘴,咕哝一聲。
“院長可挂念你呢,時不時就來跟我們說叨起你,他要是知道你這麼說他,肯定傷心死了。
”艾幼微笑話一聲。
石鳳岐看着在艾幼微懷裡撒嬌像個小孩子般的魚非池,悄然别過頭去不忍再看,暗自死去的心髒抽搐着發疼,比當初心疾發作之時更為難忍。
這麼多人愛着你,非池,你怎麼能死?
“我下山的時候帶了一壇杜康酒過來,想喝嗎?
”艾幼微清清喉嚨,笑眯眯地看着魚非池。
魚非池興奮地點頭:“好啊好啊。
”
石鳳岐敲她額頭:“好什麼好?
”
“人都要死了,還管那麼多幹嘛,先喝個痛快吃個痛快再說,是吧?
”魚非池挂在他脖子上,晃着身子撒着嬌。
“那不許喝醉。
”石鳳岐摟着她細腰笑容寵溺,像是想把滿心滿腔所有的愛意都拿出來寵她的那般寵溺,夾帶着無數的心疼與痛楚。
三位長者看得一臉驚詫,嘴長大得都可以塞進一個拳頭,這還是以前的魚非池與石鳳岐?
記得以前,石鳳岐簡直是拿魚非池毫無辦法,處處碰壁的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