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帶着餘晖剛墜下去,塵世萬物瞬間便沉淪到一片漆黑的海裡。
金陵城這時才真的入夜了。
待到城裡各家燈火宛若星辰般點起的時候,阿蠻的身影業已出現在了殷府大廳的門口。
無人知道他是怎麼回來的。
一臉的風塵仆仆,勞碌得像是疾趕了一整天的路途。
隻是一如平常般的木讷,神情不苟。
“你是怎進來的?
”劉馳馳迎面便問。
“從側院胡同翻牆。
”阿蠻答道,簡潔得如似他倆間的暗語一般。
“很好。
”
劉馳馳聽罷方才目露微笑道。
身邊幾人聽二人對話起了一頭霧水,甜兒忍不住問道:
“阿蠻,好端端你為何從側院翻牆回來?
”
阿蠻沒有立即作答,隻稍擡頭看了眼劉馳馳。
劉馳馳笑着立刻解釋道:
“哦,那柳千機身為黃巢軍師,必是做事極為謹慎之人。
我料想他必定會在離去時留派下若幹耳目,用以監視殷府裡動向,一旦有任何動靜可以随時讓他獲悉。
所以,阿蠻若從正門回來必會被其發現,而改從側院僻靜處翻牆回來才較為穩妥些。
”
默餘幾人一聽,恍然大悟的同時,又在心裡把他着實誇了一遍。
阿蠻進屋一口茶水未喝就急着禀報道:
“他們人馬一路未歇,直接去了揚州。
”
“揚州嗎?
”
劉馳馳不覺一愣,他怎麼也沒想到。
“對,揚州郡,也即舊時的廣陵,離此不過五六十裡的路程。
”
默餘一旁點頭補充道。
太宗貞觀元年,分天下為十道。
揚州屬淮南道。
玄宗天寶元年,改揚州為廣陵郡。
肅宗乾元元年,廣陵郡複改揚州,從此以揚州為稱沿襲至今。
劉馳馳唯有感歎:
“這幫鹽賊真會選地方。
‘天下三分明月,二分無賴是揚州’,自古富庶繁華似錦之地啊。
”
李默餘也道:
“嗯,腰纏十萬貫,騎鶴下揚州,揚州曆來是天下商賈雲集之地。
”
甜兒畢竟女兒心思,忍不住追問:
“阿蠻,那可曾見到你家十六爺他們了?
”
阿蠻搖頭道:
“我隻一路跟蹤他們到了揚州城郊附近的一處府邸,看他們人數不少,俱都是輕衣便裝打扮,不過仍可看出多是些喬了裝的尚武行軍之人。
為免生意外,我隻遠遠跟着,未敢冒然進去打探。
”
劉馳馳點頭:
“你不進去是對的,萬一打草驚蛇驚擾了他們,他們連夜轉移地方,反倒會壞了我們後面的大事。
不過他們如此布置重兵把守,反倒說明十六他們極有可能就在裡面。
”
甜兒聽此分析心意稍寬,卻轉而稍有不解道:
“但我有一事尚不明白,他們因何要從遠在千裡的嶺南特意趕赴到這揚州城裡?
”
默餘低頭思忖片刻道:
“我想極有可能是運河的原因。
你想這揚州乃運河南方段的名邑,自上可達濟甯、汴州和東都(洛陽),北至河間、涿州(燕京),可謂水路便利,四通八達,去經哪裡都極是方便。
我若是黃巢軍,也會選擇這裡。
”
劉馳馳道:
“你如此說來,倒教我想起一事。
當初我和十六在洛陽城裡抓獲一夥專綁鐵匠、鑄師之人,其目的就是将所綁架之人送至揚州一帶,後經問出這夥人就是來自于黃巢軍。
如此看來,這揚州城對他當真是重要,不若乘此機會将這揚州城裡盤踞的一夥人就此一網打盡。
”
默餘點頭轉而略有擔憂道:
“不過尚不清楚他們共有多少人。
”
劉馳馳轉向阿蠻問道:
“阿蠻,據你估計這些人在揚州城一帶囤積了多少人馬?
”
阿蠻低頭思量道:
“以我所見,這幫人大多聚集在揚州城東北面的茱萸灣一帶,緊靠槽運碼頭,那宅院方圓幾裡以内均有部署,照此看來應有近百人左右,超過此數,也不好說。
”
李默餘點頭自忖道:
“想不到這幫烏合之衆短短時日竟然聚集了這麼多人。
”
劉馳馳聽了心想,你還真是小瞧這黃巢的實力了,這才僅是上百人而已,要知道黃巢起義鼎盛時期足有十幾萬的雄軍。
默餘并不曉得,曆史上這黃巢引兵起義的影響之大、規模之巨、實力之強,都是從所未有、史無前例的。
曆時九年,足足打遍了大半個華夏,把大唐的皇帝驅趕出了長安城,一路逃亡,直趕到川蜀一帶山中方停。
大唐帝國由此落得個苟延殘喘,一蹶不振,從此便在颠沛裡逐漸消亡了。
這是後來發生的事,默餘他又如何曉得。
甜兒聽完也猶有擔心道:
“他們如此多人,我們該怎辦是好?
該不會等到雲州來的人馬到了才動手吧,那要等到何時?
”
劉馳馳明白,甜兒說的不無道理,因為柳千機隻給了他們三天的時間,一旦三天一過,什麼事就都不好說了。
他開始蹙緊眉頭,沉思的樣子更像是在下定某種決心。
李默餘默不說話,在他眼前平靜的世界裡,他似乎預感到劉馳馳正在決定着什麼,而自己任由心間一片安甯,等着劉馳馳說話。
廳裡的每個人都在等。
劉馳馳在糾結,糾結是該立刻行動,還是等雲州的援軍到了再行動作。
兩者權衡,無疑後者占定的優勢要更大些。
然而,時間是個現實的問題,柳千機隻給了他們三日的時間。
這三日内如若雲州的援兵趕不到,一切後果将會很難想象。
确實不能等,惟有趁對方還未在意時先發制人。
然而如果先行動手的話,人呢?
“我,你,阿蠻,算上甜兒姑娘、泠竹姑娘,再加上甜兒的獄族朋友還不夠嗎?
”默餘冷不防說道,把劉馳馳吓了一下。
這李默餘眼雖看不見了,但心裡怎似按個明鏡一樣,我剛動心念,他就知道我在想什麼了。
他還未來及答話,甜兒一旁略緊起眉頭道:
“恐怕此次我獄族軍施不了這援手了。
”
默餘扭頭不解:
“這是為何?
”
甜兒隻得解釋:
“前幾日報恩寺後山一役,我獄族軍傷亡也是不小,經一日盤整後,我已令我大将軍騰奕率部往東都洛陽一帶休整去了。
再者你們也知道,有往生花之處才是我獄族生存之所,那揚州一代盡是灘塗平原,哪有半株往生花的影子,到那裡,豈不是自滅了我獄族的生路。
”
默餘聽明白後,倒吸一口氣道:
“那這麼說來就剩我們幾人了。
”
“恐怕是的。
”劉馳馳苦笑道:
“隻怕甜兒身為獄族也不能前去,泠竹我也不打算讓她去赴險,還是留在府裡我心裡才覺安穩一些。
”
默餘颔首以示理解。
“至于你嘛......”
劉馳馳剛說到默餘,默餘便搶過話題道:
“你别再說我眼睛什麼事,我這樣子一樣可以禦敵作戰,絕不會拖了你後腿。
”
“是麼?
”劉馳馳停下手中茶盞,猶自不信道。
他知默餘脾氣,怕他頑固逞強。
“當然!
”
默餘說着話,右手青虹極速出手,亮了道白光,刹時将他手中的杯盞擊了個粉碎,茶水燙得劉馳馳跳了起來。
“乖乖,盲劍客!
”
李默餘面容一肅:
“誰說我眼盲,隻是暫看不見東西而已,你當那些年我在狼川茫茫雪原上是白活的嗎?
”
蒼茫的北方極寒之地,狼川,是李默餘少時掙紮存活的地方。
白日裡,一望便是極目蟒川的白色。
等到暗夜,四下裡全是陰極深沉的黑,無邊無際,撲面而來的黑。
此等極境裡長大的孩子,還有何挫折可言。
“口誤,口誤,你莫往心裡面去。
”劉馳馳連忙讨饒,他心知默餘心性高傲,萬事絕不落于人後,是個打死也不願服輸的犟骨。
“怎樣?
”默餘昂頭問道。
劉馳馳長歎一口氣道:
“那就你、我、阿蠻三人吧。
”
阿蠻依舊無甚表情,隻将身子微微挺直道:
“諾!
劉爺,李爺。
”
......
夜闌,滿庭飄散着花粉香,教這仲夏的晚風一吹,似是迷醉了一般。
這是殷府的一晚,尋常卻又非比尋常的一晚。
花廳,四人對飲。
劉馳馳喝得是廢話牢騷,一旁的白衫李默餘卻早已緘默在一口口幹完的酒盞中......
甜兒和泠竹喝的是桂花釀,酒不醉人,但一雙粉臉卻已俏紅。
“酒不許多了,今晚還有事。
”
泠竹撫手在劉馳馳端杯的手上道,似有握不盈風的溫柔一般。
劉馳馳微笑着輕答道:
“放心,知道。
”
......
他和默餘稍事搖晃着身子走出府門,身後跟着默不作聲的阿蠻。
一輪清月将他仨人的影子在青石闆街上拉得很長......
走過兩個巷口,月輝靜谧處他們忽然站定,猛地回首。
身後多遠處的幾個黑衣短打的漢子措不及防,愣在了當場。
劉馳馳打出一個噴香的酒嗝,微笑道:
“人齊了沒有?
”
那幾人面面相觑,不知該否作答。
阿蠻冷眼看幾人一眼道:
“齊了,共是四人!
”
劉馳馳目光一瞥中,酒氣全無。
“阿蠻,這四人交與你了。
”
“嗯。
”
阿蠻低聲應道,轉身去時,目光裡的殺意驚得這幾人倏然間起了一陣秋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