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小郎君,您這是怎麼了?
”老仆一聲尖叫,頓時顧不得再和崔刺史磨叽了,一下子撲倒牛車上,這裡摸摸,那裡拍拍……
似乎在他的眼裡,張三郎隻不過是因為醉酒而酣睡不醒,可入手冰冷的感覺,以及那一動不動的身體,作為在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老仆,還有什麼不明白的?
他家小郎君已經死了,且已死去多時,身子都都沒有一絲暖意。
“是誰?
告訴我是誰害了我家小郎君?
老漢不把他碎屍萬段,誓不為人!
”老仆聲色俱厲地吼道,面目猙獰,青筋暴起,看上去頗為吓人。
本該吓得失禁的崔刺史卻一反常态,顯得從容而鎮定,淡淡道:“本官此番的之所以連夜趕來,就是為了此事,還不快點帶本官去見張都尉!
”
老仆面目扭曲,顯然心中經曆了一番掙紮,卻到底沒有暴起,強忍着悲傷,一言不發地打前引路。
趁着老仆方寸大亂無暇他顧,崔刺史使了一個眼色,讓張兵曹又悄悄添了幾個粗壯漢子,方才讓人駕着牛車,進了府門。
庭院深深,曲徑通幽,若沒有人帶路,一時之間還真難以在深夜找到張翰的書房。
書房并非就是讀書的地方,對于官員和富貴人家,差不多是私下會客所在的代名詞。
張翰雖是武官,據說大字也識不得一臉盆,可并不妨礙他有一處書房。
書房總是位于一所宅子中的僻靜處,張翰的書房也不例外。
門前挂着八盞燈籠,将張翰壯實的體魄和蒼白的須發給照得清清楚楚,就連左邊臉頰的那道刀疤都看得清晰。
張翰不愧是一員久經沙場的悍将,雖年紀大了,但卻依然體魄健壯,站在那裡腰背也挺得筆直,若不是那蒼蒼白發,誰能看得出這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?
崔刺史見張翰竟然出迎,雖然僅僅是站在書房的門口,可似乎把他給感動得不輕,差不多是一路小跑着上前見禮。
“張都尉,本官深夜來訪,打擾了!
”崔刺史隔着一丈之地就拱手作揖,對張翰給予了足夠的尊敬。
他雖然差不多已經決定抛棄了張翰,可卻不等于就要當面鑼對面鼓地撕破臉皮,甫一見面就跟烏眼雞似。
“哪裡哪裡,使君能登寒舍之門,那是老漢的榮幸。
”張翰也客套地敷衍着,眼睛卻掃向牛車,看了張三郎一眼,除了眼底那抹哀傷以外,并沒有歇斯底裡的迹象。
他走到牛車旁,幾乎是一步一頓,腳步明顯有些沉重,繼而凝視了張三郎足有一盞茶功夫,方才對老仆凄然道:“張老三,你将小郎君給送回他的住處,好生收斂,給他換上新衣,莫要讓他走得太恓惶……”
本是生離死别的場景,張翰卻說得很是冷靜,仿佛那死的是和他毫無關系的外人。
“是……”老仆帶着哭音答道。
随後,老仆在幾名年輕仆人的搭手下,将那輛牛車轉了個方向,帶着張三郎漸漸沒入夜色之中,不見了蹤迹。
張翰沒有說話,對着崔刺史做了個請的姿勢,有看了看趙不凡,點點頭,卻沒有言語。
這是請崔刺史進書房之中叙話,彼此都是有身份的人,總不能在院中裡交談。
至于他看了看趙不凡,又點點頭,但卻對包括張兵曹在内的人置之不理,倒是讓人疑惑起來。
按理說他并不認識趙不凡,二人之間可以肯定從未謀面,但從張翰的舉動來看,很明顯不是無的放矢,其間是不是有什麼變數存在?
崔刺史可不管張翰怎麼想,立即做手勢請趙不凡同行。
開玩笑,現在可沒有理由讓崔半城帶着武侯和衙役一起進去,再沒有趙不凡照應,萬一張翰受不住刺激,一時發瘋,可不得把他的小命給玩完?
張翰可是一員武将,就他這小胳膊小腿的可不夠張翰折騰。
可有趙不凡在就不同了,怎麼說也是出身常山趙氏的子弟,且本身還是太平公主府的侍衛長,以崔刺史想來,若沒有過人的武技,太平公主會将阖府的安危交給他?
有了趙不凡,崔刺史才能放心。
張翰縱然是久經沙場,可畢竟歲數大了,氣皿不必年輕人,不太可能是趙不凡的對手。
而對于崔刺史的邀請,趙不凡也沒有拒絕,也不能拒絕。
他此番前來本就是要找張翰的,怎麼能不進他的書房之中?
對于崔刺史和趙不凡攜手進了書房,張翰也無動于衷地予以默認,且随後跟着進去,并回身将書房的門給關上。
書房中空空蕩蕩,不見一個仆人的影子,而門也已經給關上,看來張翰就沒打算讓人給客人奉茶。
客人來了,沒人奉茶本是一件極為失禮的事情,可崔刺史和趙不凡二人都是一肚子心事,誰有閑心去關心有沒有茶水?
張翰随手一指,然後,三人分賓主落座。
崔刺史拱拱手,剛剛想要說道幾句,卻被張翰揮手打斷,搶先道:“使君莫急,先容老漢唠叨幾句。
老漢出身微寒,年少時就進入府軍征戰邊疆,戰過突厥,打過吐蕃,雖然立了些功勞,蒙先帝看重,官兒也越做越大,可就是有一種遺憾,讓老漢耿耿于懷。
那就是老漢的發妻,從十多歲時嫁給了我,就替我操持着家事,吃盡了苦頭。
那些年我在北疆打仗的時候,一去幾年不得回家,就是她替我盡孝,為二位老人養老送終,将小姑子撫養成人直到出嫁,還有我們的兒子……
哎,天可憐見,也許是老漢一生殺戮太重,禍及子孫。
兒子小時候受了驚吓,傷了腦子,成了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樣。
這些年來鬧出的那些醜事,相必使君也聽聞過一些吧?
可究其根源,卻在老漢身上,若老漢昔年能多陪伴在他身邊,也許,這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了!
老妻因為年輕時過于操勞,傷了根本,不到四十就撒手人寰離老漢而去。
在她彌留之際,猶在拉着老漢的手,要老漢答應好好看顧兒子,不能讓他受委屈……
哎……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,老漢急着老妻的臨終囑托,一日不敢忘記。
因為這一切,本就是老漢欠他們母子的。
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