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什麼情深似海,還不是利字當頭。
婉儀長到這般年歲,所見的女子皆是在内宅中打轉,喜怒哀樂皆可用兩個字道盡,那就是“夫家”。
她第一次見到如沈瓊蓮一般,堅定不移,隻為自己的目标而活的女人。
她在欽佩之餘,又開始由人思己。
她來到這世上,是為做什麼?
她沒有堅定不移的理想,也沒有什麼雄心壯志,如今身為皇後,後半輩子的命數不出意外也早已定下。
若按她一直以來的打算,在宮裡得過且過,渾渾噩噩,說不定還過得舒坦些,但是,她又遇見了李相公……他幫了她那麼多,她至少應該回報他!
婉儀從軟榻上霍然起身,在輾轉反側後,又一次召見了沈瓊蓮。
沈瓊蓮對皇後要求攻書的想法并不意外,但她不明的是,皇後是為何要這麼做。
婉儀斟酌片刻,含蓄地說出心裡話:“不求有詠絮之才,但求有一二分護人之力。
不知學士,可願教我?
”
沈瓊蓮在宮中呆了十餘年,早已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。
她這段日子,對皇後的行止也有所了解,所以才敢在她面前直抒兇臆,而直抒兇臆的目的,就是為了教導她。
她初入宮時,孝宗皇帝曾經也命她陪伴張太後讀書,然而,因為她正值妙齡,又得過孝宗爺幾次賞賜,所以很快就被妒忌心起的張太後趕離身邊。
孝宗爺希望國母通文達禮的願望就這般付諸東流。
而後來,一個才小卻謀多的女君所能造成的亂子,世人都有目共睹了。
沈瓊蓮深受孝宗皇帝的恩惠,當年雖管不了他肆意妄為的媳婦,如今卻可管管他心思純良的兒媳婦。
國母賢德,說近了是阖宮女眷之福,說遠了就是天下之幸。
如能為皇後之師,也是青史留名的功業,也不枉她在宮中蹉跎這些年。
因着這樣的想法,兩人立刻就開始教學相長。
宮中沒有秘密,很快太皇太後與張太後就知悉此事。
一日婉儀去請安,太皇太後便問起。
婉儀按照沈瓊蓮教得說法,躬身答道:“啟禀皇祖母,兒臣因才疏學淺,自進宮來,每每與萬歲相見,卻都拙嘴笨舌,所以兒臣想、想長些見識,日後見了萬歲,也不至于……”
說到最後,她就兩頰绯紅,不過不是羞的,而是尬的。
太皇太後和張太後卻信了個十成十。
張太後翻了個白眼道:“不去好好修飾容貌體态,卻在這裡舍本逐末。
”
太皇太後不贊同道:“以貌侍君,是婢妾之流才做的事,身為皇後,就該賢良淑德,為天下表率。
皇後做得很好。
”
語罷,她還賜了婉儀一套禦制新書和兩匣寶墨,又賜了沈瓊蓮五錠“八寶聯春”的金锞,言說是給先生的束脩。
這事就此過了明路。
沈瓊蓮就此成了坤甯宮第一女官。
内宮中的動靜,朱厚照并無心關切,他在為東官廳忙得焦頭爛額之餘,又開始後悔不疊。
他既不想讓月池走,又拉不下臉對她說别走,便讓謝丕和谷大用等人去對月池旁敲側擊。
月池既拿了金口玉言,又哪裡會管這些,一律裝聾作啞糊弄過去,就這般耽擱到她走的那天。
京中相熟的友人如楊慎、李夢陽,都在京城外的長亭折柳送别。
此時已是初冬了,月池接過光秃秃的柳枝,不由失笑。
謝丕又一次逮住機會勸她:“李賢弟,何必如此行色匆匆,至少要等萬壽節過了再走啊。
”
月池不由莞爾:“隻怕過了萬壽節,謝兄又會勸我明年開春再行了。
聖旨已下,愚弟豈敢怠慢。
”
謝丕一時無語,心道,他是沒法子了,總不能勸李越抗旨吧,要怪就怪皇上自個兒,動辄變卦。
月池對衆人拱手一禮道:“有勞諸位相送,還請早些回去吧,我們後會有期。
”
語罷,她就上馬,和時春并她的師父一道打馬而去。
李夢陽望着她的背影,歎道:“我為官數年,還從未見過如此輕騎簡從的巡按禦史。
”
楊慎道:“李兄之清正廉潔,自然是那些人不能比的。
”
謝丕也道:“李賢弟真是視富貴如浮雲之人呐。
”
幾人正感慨間,耳畔忽然又傳來馬蹄聲。
他們一愣,不由齊齊一望,就見朱厚照一身紫花罩甲,騎着棗紅馬,帶着十幾個随從飛馳而去。
長亭裡的人在吃了一嘴的灰後,面面相觑。
董玘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他戳了戳謝丕:“以中兄,剛剛過去的那是?
”
謝丕僵硬地開口道:“是皇上吧?
”
穆孔晖猶疑道:“不會吧,獻吉兄,你為官這些年,見過這麼簡單的天子儀仗嗎?
”
李夢陽一時無言以對,他半晌方道:“别說我了,就是我爺爺,也沒見過在官道上疾馳的大明天子!
”
朱厚照一行人騎得都是百裡挑一的良駒,不出一炷香就把月池等人團團圍住。
月池吓了一跳,連忙急拉缰繩。
時春的師傅鄧桂饒是老江湖,也一時慌了神,這穿着打扮,明顯不是土匪,那就是仇人來尋仇?
他不由看向時春,時春忙對他道:“師傅,快下馬叩見皇上!
”
鄧桂一時瞠目結舌,他忙和時春一齊跪在塵土中。
月池萬不曾想到,他居然敢就這麼追上來,而且還就帶了這麼幾個人。
她沒好氣道:“看來,皇上是嫌龍案上的奏本還不夠多!
”
朱厚照也是怒氣沖沖:“你李相公都豁出去了,朕還怕什麼。
走,立刻跟朕回京!
”
說着,他就要彎腰拽月池上馬,然後就尴尬地發現,拽不動……他的眼睛瞪得溜圓,顯然不明白,為何錦衣衛拖人上馬那般輕松,到他這裡就是紋絲不動。
月池被他連扯幾下,帽子都掉了,既好氣又好笑:“您這花架子,怎麼和人家比。
”
朱厚照松開手,立時反唇相譏:“你這紙燈籠,不也想着做包青天嗎?
”
月池仰頭看他:“您下來,把馬牽到路邊,别擋着道。
”
朱厚照回頭看到幾個行人遠遠望着這邊,不敢過來。
他一時臉上發燒,初來時的氣勢已跑到爪哇國去了。
他和一衆人牽馬進了林子,随從們都遠遠站開,月池和他立在大松樹下說話。
月池道:“您是天子,怎可出爾反爾?
”
朱厚照哼了一聲:“天子出爾反爾的多了去了。
”
月池被噎得一窒:“您不是一直說自己是金口玉言嗎?
”
朱厚照更加光棍道:“那都是騙你們的,朕經常食言而肥,隻是史官不敢記而已。
”
這才是秀才遇見兵,有理說不清。
月池也懶得繞圈子了:“我不想回去。
”
朱厚照聞言勃然變色,月池本以為他又要大發雷霆,誰知他居然生生把火氣忍了下去,咬牙切齒道:“那件事,咱們可以暫時不提。
”
月池一愣,随即心道,信你這個色胚就有鬼了。
她諷刺他:“可是,您不是經常食言而肥嗎?
”
朱厚照冷不防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,一時被堵得面紅頸赤。
月池見他如此,心知他快到臨界點了,忙見好就收,封建時代的社畜就是這麼無奈。
她道:“行了行了,臣隻是一句玩笑話。
萬歲寬宏大量,想來不會和臣一般見識,對不對。
”
朱厚照悶聲道:“你跟我回去,我就不和你一般見識。
”
這下又像隻大橘了,月池開始哄寶寶:“臣也想回去,可是,時勢不允許啊。
财政危機,必須要想法子解決,否則一切規劃,都是癡人說夢。
”
朱厚照道:“朕已經讓劉瑾去斂财……”
月池打斷他:“可那不是長久之道,您總不能一直靠内庫的銀兩來養軍隊。
大明的賦稅制度也需要改革。
”
朱厚照緘默不語,當他再開口時,他又從一個少年,變成了一個精明的帝王:“這暫時不可行,一則遠水解不了近渴,二則賦稅的根本就是田賦,這是在從天下官吏口中奪食。
我們沒有軍隊做後盾,不可如此妄動。
”
月池道:“您說得是,田稅雖動不得,可還有商稅。
不說别的,兩淮鹽商,富可敵國,難道不該榨些油出來嗎?
”
朱厚照一愣,他道:“朕的确有清理鹽政的打算。
可惜,鹽政中裹挾的勢力,也不容小觑。
”
月池道:“那就讓臣先去探探底吧。
即便不成,也可以去藩王和商人處打秋風回來孝敬您。
待到東官廳成型,萬歲手握重兵,就是我們磨刀霍霍向豬羊之時了。
”
朱厚照道:“你就不能幫朕把東官廳安定下來之後再走嗎?
”
月池道:“東官廳的安定與否,關鍵要看您的荷包是否充盈。
否則,戶部隻需要扣着軍饷,就足夠轄制您了。
”
朱厚照默了默:“你們隻有三人,如何能攜帶大批财物。
這樣,朕再派五個人跟着你。
留三個保護你的安全,另外兩個負責運輸。
”
月池暗自咋舌,這變得可真是快啊,說什麼情深似海,還不是利字當頭。
月池一面謝恩,一面道:“那您可得給我派幾個可靠之人。
如此機密之事,臣死了不足惜,可若是走漏了消息,會壞了您的大事。
”
朱厚照道:“你放心,你若有任何閃失,朕必誅他們九族,噢,還要再算上劉瑾。
”
月池不由莞爾:“劉公公真是,人在家中坐,鍋從天上來啊。
”
朱厚照也失笑:“朕的官,本就不是那麼好做。
”
兩人就此分别,朱厚照回宮就召見了劉瑾。
當朱厚照允準月池外放的那一刻起,劉公公就開始緊鑼密鼓地布置暗殺和嫁禍計劃,一逮着機會,立刻手起刀落。
誰知,朱厚照來了這一出。
劉瑾撲通一聲跪在金磚上,地龍裡熱氣不住升騰而上,但他卻出了一身冷汗。
他還以為是自己的計劃被朱厚照察覺了,連忙撇清:“爺,您何出此言,就是借奴才一個熊心豹子膽,奴才也不敢去加害李相公啊。
奴才雖然與李相公有些小過節,但那都是陳年往事了。
如今我們一同為爺辦事,奴才即便有些小心思,也不敢壞了您的大事啊。
”
朱厚照本來也沒抓住把柄,不過是敲打他幾句:“是嗎?
你記得就好。
朕不僅是要你不去加害李越,更是要你護他周全。
若他有什麼閃失……”
朱厚照輕笑一聲:“他要是傷了一根手指,朕就剁了你全家的指頭,他傷了一條腿,朕就打斷你滿門的狗腿。
總之,他有所損傷,你就要十倍百倍來償還。
你明白了嗎!
”
劉瑾一時渾身發麻,汗如雨下,他磕頭如山響:“奴才明白,奴才明白。
”
朱厚照又親自扶起他:“老劉,朕知道你素來忠心,可也知道,你那點小算盤。
按理說,你勤勉為朕做事,朕應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
可有的事,朕可以當沒看到,有的事,卻萬萬不能。
但萬萬不能的事,畢竟是少數,要你及時收手,應當不難吧?
”
這一番連唬帶吓,把劉瑾魂都吓散了,隻得唯唯而已。
朱厚照卻還給了他賞賜。
劉瑾出了乾清宮時,捧着沉甸甸的金子,已然雙腿發軟。
他在路上時,正碰見了大太監李榮。
李榮見他如此模樣,忙上前去見他,邀他去司禮監衙門小坐。
劉瑾剛剛耗盡了神思,哪有空和他虛以委蛇,是以連連推辭。
李榮是人老成精的人,哪裡會看不出劉瑾的忌憚。
他呵呵笑道:“都是一家人,何至于如此。
說不定,老朽還能幫你出出主意呢。
”
劉瑾一震,不由看向他,李榮眯成一條縫的眼裡精光四射。
他心念一動,便真跟着李榮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