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此之前,範陽王從不反駁質疑段士昂的任何決策,但那是基于一切順利的前提之下。
段士昂率兵南下戰無不克,如疾風般掃蕩至東都洛陽,這一路來,範陽王時常一覺醒來便聽聞大軍又下一城,這讓他幾乎已經習慣了這種坐享其成的躺赢日子,自然不吝于對段士昂交付信任和依賴,乃至言聽計從。
可如今不一樣了。
自攻打汴州受挫之後,又接連失了鄭州與許州,段士昂負傷,大軍連連失利,甚至遭到了常歲甯的三面圍困……
如此危機環繞之下,範陽王反倒覺得腦子清醒了不少。
他自認本沒有什麼大的野心,生平最大的愛好不過好吃好色而已,此番起事之機,于他而言就是從天而降的餡餅,這餡餅又香又大,砸得他暈暈乎乎,飄飄然然……
範陽王時常眺望京師時,總覺得這一切都不太真實,得來的太過容易,好似全憑運氣一般。
而這下好了!
如今這寸步難行的困境,反倒給了他腳踏實地的真實之感,整個人竟都踏實了……
李複哇,賤不賤呐——範陽王在心底指指點點着自己的鼻子,自罵了一句。
罵完這一句之後,範陽王便開始直面起了自己的處境與想法。
這平白得來的一切,給他一種白賺之感,白賺嘛,誰都喜歡,而若叫他還回去,他咬咬牙,倒也能過得了心裡這一關……
總而言之,他并沒有那份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執念,也不具備同大業同歸于盡的決心。
範陽王很誠實地接受了心頭萌生的退意。
撤吧。
趁着北面還有打下來的基業在,趁着這退路還未被常歲甯堵死,抓緊往北撤吧!
北面那樣遼闊,實在不行就回老巢範陽關起門來,隻要跑得夠快,還怕沒活路嗎?
當然,在對段士昂提起跑路的想法時,李複不忘将此稱之為:“士昂,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……”
段士昂卻幾乎直言駁回了李複的提議。
“王爺此時撤出洛陽,豈非前功盡棄?
那些因王爺據守洛陽而選擇扶持王爺的勢力,也必将紛紛散離。
”
“此一退,軍心亂而人心散,注定要兵敗如山倒。
”
“王爺何必因一時的困局便急于退縮,若那常歲甯果真有十足勝算,又為何遲遲按兵不動?
說到底,她不過是想借圍困之舉虛張聲勢,若王爺果真退去,便正中她的攻心之計,等同是将洛陽雙手奉與她!
”
“正面之戰尚未始,王爺當冷靜以待,切莫急于漲他人志氣滅自身威風。
”
“王爺隻管安心将此事交給屬下即可。
”
諸如此類的分歧,在範陽王與段士昂之間已出現數次。
範陽王想退,而段士昂不願退。
段士昂并非想不到最壞的結果,但他所圖與範陽王有着本質上的不同——
段士昂知道範陽王懼死,但範陽王的死活也好,範陽軍的存亡也罷,并不在他真正的考量當中。
于段士昂而言,和常歲甯這一戰,能赢固然最好,而即便赢不了,他也勢必要竭盡全力牽制并重創江都軍的兵力……
他根本不懼與常歲甯正面對戰,他如今尚有十七萬大軍在此,常歲甯并不具備将他一舉碾碎的能力,雙方一旦全面開戰,他便能進一步攪亂洛陽與河南道的局面,給益州榮王府制造機會。
常歲甯是“王爺”眼中的心腹大患,如今亦與他有着斷臂之仇,因此,他即便舉全部範陽軍之力與其玉石俱焚,定然也在所不惜!
他并非不計後果,隻是範陽軍的後果并不被他看在眼中。
原本也隻是一把劍,折斷也無妨,隻要能物盡其用即可。
段士昂幾乎存下了讓範陽軍與江都軍同歸于盡的決心,自然不會理會範陽王的退縮之言。
段士昂在去往與部下議事的路上,那名負責監督崔家子弟的護衛統領尋了過來,跟随在段士昂身側,壓低聲音道:“大将軍,崔家衆人還是未曾離開……”
他又試圖扔了兩次,卻仍然沒能将那些人扔掉。
且這幾日崔琅等人已經不怎麼出門了,似乎是有些倦怠了,每日隻窩在府邸裡吃喝作樂。
傷勢未愈的段士昂正為戰局費心,聽得此言,隻皺了下眉,道:“随他們去,看護好他們即可。
”
放走崔家族人,是益州的示意,想必是“王爺”已暗中和崔氏達成了約定——
但明面上他到底是在為範陽王辦事,不好公然放崔琅等人離開,既然這些廢物們樂不思蜀,那便也随他們好了,隻要人活着就行。
見段士昂無暇理會這些瑣事,那名護衛統領應下後,便頓下腳步,未再繼續跟上前。
……
正值午後,範陽王午歇之時,做了場噩夢,驚醒時滿頭大汗。
“本王方才夢到駐紮在西邊的敵軍又向洛陽逼近了三十裡……”範陽王坐起身來,擦了擦額上冷汗,喃喃道:“還好是夢境而已。
”
“父王,您夢得也太神了些……”守在榻邊的一名少年驚訝道:“方才有人來報,西面的淮南道大軍向洛陽方向又進了五十裡!
”
範陽王剛松下的那口氣猛地又被提了起來:“……什麼!
”
五十裡?
竟比他夢中還多添了二十裡!
“常歲甯這是要打來了?
!
”範陽王掀起被子走下榻來,少年忙替他披衣。
範陽王急道:“這可如何是好!
”
“父王您别急,段将軍已經在應對了。
”少年人道:“且就算打起來,一時半刻也打不進洛陽城來,咱們等段将軍的消息就是了。
”
“你倒是萬事不上心,火燒屁股了你且得先烤個紅薯,腦子裡的弦比八十歲老叟的褲腰還要松上幾分!
”李複在少年頭上敲了幾下,沒好氣地問:“你來此處作甚?
”
“兒子不是一個人來的。
”少年人道:“崔六郎也在外頭呢,他想見父王一面。
”
這少年人名喚李昀,這些時日與崔琅往來甚密,這源于二人擁有着同一個高雅愛好:鬥蛐蛐。
範陽王聽到崔琅的名号就心煩,派不上用場不說,還特别擅長花他的錢,那崔家三十名子弟的花銷俨然要趕上他一萬士兵的軍饷了!
範陽王下意識地就擺手拒絕:“去去去,讓他回去。
”
然而這時,簾外已有崔琅的聲音響起:“王爺這是醒了?
”
李昀趕忙應答:“醒了醒了!
你快進來!
”
得了這句邀請,崔琅十分自來熟地走了進來,朝着範陽王咧嘴笑着施禮。
範陽王對外一直打造着禮待崔家子弟的形象,因此崔琅出入洛陽宮苑并不受阻,更何況有李昀陪同在側。
“崔六郎,你快坐。
”李昀熱情地替自家父王招待起來。
崔琅便果真不客氣地在小幾旁的椅子裡坐了下去,李昀在另一側坐下,并狗腿地替崔琅剝起了松子。
披着外袍的範陽王坐在榻邊,見狀哼笑了一聲,他原還笑話自家小子腦子裡的弦松得厲害,沒想到崔家這個竟也有過之而無不及,要麼說臭味相投呢。
“崔六郎為何事要見本王啊。
”範陽王接過侍女遞來的茶水,問了崔琅一句。
崔琅不答反問:“近日王爺憂心否?
”
範陽王喝了幾口茶,聞言掀起眼皮子看向崔琅,很誠實地道:“本王就差命懸一線了,你道本王憂心否?
”
“那正是了。
”崔琅一笑,拱手道:“在下便是為替王爺解憂獻策而來。
”
李昀聽得很是意外,崔六郎此行竟是為了正事?
崔六郎竟然也有正事?
範陽王将茶盞放下,歎道:“這策崔六郎即便敢獻,本王卻未必敢用啊。
”
雖隻字未提嫌棄,卻字字皆是嫌棄。
“王爺至少先聽一聽嘛。
”崔琅說着,将身子往範陽王的方向探了探,略壓低聲音道:“此法甚是簡單,王爺隻需殺一人即可。
”
“哦,殺誰?
”範陽王漫不經心地問。
崔琅:“段士昂段将軍。
”
範陽王看向他。
李昀在旁瞪大了眼睛,正要說話時,隻見父王擺了擺手,房中的兩名侍女便躬身退了出去。
“你要本王殺段将軍——”範陽王好笑地看着崔琅:“好向那常歲甯認降?
”
崔琅不置可否一笑。
“且不說本王即便這麼做,也未必就能保住性命,朝廷也未必就願意輕恕本王……”範陽王似乎不解地道:“單說此時局面,本王若是撤去,便尚有生路在,為何就要自斷臂膀求生呢?
”
崔琅笑着道:“可是有段将軍在,這大軍去留,王爺您說了怕是不算啊——”
範陽軍的兵權,十中之九是被段士昂捏在手中的。
崔琅接着道:“萬一段将軍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撤去,從未想過要給王爺留生路呢?
”
範陽王哈哈笑了一陣,才道:“士昂與我一損俱損,他有何緣由要斷我生路?
”
崔琅:“王爺就這般笃定段将軍待您一定忠心耿耿?
”
“原是非親非故,士昂待我有幾分忠心,我心中自然有數。
”範陽王理了理胡須,笑呵呵地道:“可大業一日未成,他便要保我一日安穩……本王需要他,他又何嘗不需要本王呢。
”
崔琅眼中閃動着些許意外之色,但未妨礙他往下繼續說道:“可若段将軍真正想要扶持的,實則另有他人呢?
”
“哦?
”範陽王似來了興緻:“何人?
”
四目相視間,崔琅道:“益州榮王。
”
範陽王擡了擡略稀疏的眉毛:“李隐?
”
他的神情看不出信還是不信。
“您想啊……”崔琅依舊拿閑聊的語氣道:“他另有效忠之人,恨不能拿您和範陽軍的命來牽制朝廷兵力,好為榮王鋪路呢,又怎會為顧及您的安危而選擇北退?
”
“這樣說,倒是有那麼些道理……”範陽王扶着雙膝自榻邊站起身來:“可是證據呢?
”
“士昂為吾之良将,我若因幾句毫無憑據的假設之言便将之錯殺,良心又豈能安甯?
”
範陽王披衣踱步間,動作并不算快地抽出一旁挂着的寶劍,劍鋒稍轉,指向了崔琅的脖頸。
李昀吓得腿一軟,連忙跪了下去:“父王……”
“本王雖不願得罪崔氏手中的筆杆子,但若崔家為助榮王成事,欲圖行此挑撥離間之舉,将本王當作毫無腦子的蠢物看待戲耍……”範陽王圓潤的面孔上仍是笑吟吟的:“如你這般自作聰明的崔氏娃娃,本王也并非就殺不得。
”
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劍鋒,崔琅往後仰去,将腦袋靠向椅背後,扯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意。
誰說範陽王就隻是個沒腦子的傀儡?
人家心裡明白着呢。
這三言兩語間,分明是将崔家的立場看得再清楚不過。
瞧着肥貓一隻,實則也有利爪。
此時此刻,崔琅有理由确信,倘若段士昂果真能将範陽王扶持入京,前者但凡動作慢些,範陽王必然做得出過河拆橋之舉——笑吟吟的除掉功臣,事後再悲切地落幾滴眼淚。
範陽王不是容易被吓唬到的。
先前常歲甯之所以未曾貿然向範陽王透露段士昂與榮王之間的關系,便是因為她手中并無真憑實據,若是過早宣揚此事,隻會驚動段士昂,而段士昂一旦生出戒心,再想拿到證據就更難了。
所以,常歲甯選擇先一步步圍困洛陽,令範陽王心生退意,而常歲甯很清楚段士昂不會退離洛陽,待二人因此出現分歧時,方才是攻心的最好時機——
而自薦留下做内應的崔琅,無疑是最适合做這件事的人。
他在外人眼中看來足夠纨绔無用,周圍人等待他輕易不會生出戒心,很多事由他來做便格外方便。
但同時,這也十分冒險。
其中諸多分寸,都需要崔琅小心把握,不可有絲毫松懈僥幸。
除此外,這更需要他對常歲甯無條件的信任,畢竟他所得消息全憑常歲甯書面告知,而他并未親曆任何剖析真相的過程。
若是常歲甯給出的消息有誤,或是崔琅在執行的過程中稍有遲疑,等着他的便是死路一條。
此中之機敏、膽量、決斷,缺一不可。
此時,崔琅盡量鎮定地伸出兩根手指,抵在劍脊之上,将劍往一側輕輕推遠了些,輕聲道:“王爺想要的證據稍後便至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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